第一章 他是偶然干上这一行的。 那天他在一家四星级的酒店顺点儿值钱的东西。“顺”这个字比较好,不像 “偷”那么直白露骨让人有罪恶感。顺手牵羊,就好像谁都会这么干似的,所以连 自责都免了。干什么事都得心态好,事做得就漂亮。 这个国家的特点就是大,会议那么多,开始他也只是当个会虫混混吃喝,后来 发展到顺点儿东西拿出去卖。这是一个好营生,神不知鬼不觉,而会议上的人大都 互不相识,大呼小叫的说丢了东西你什么意思嘛?难道是与会者偷的不成?如果是 钱包当然是在街上就丢了,回了酒店才发现,数码相机一类便是忘在出租车上了, 总之没有人会怀疑在宾馆里的会议上有人偷东西。 那天他顺到一台手提电脑,电脑是开启状态,人却不知所“踪”。在片刻的犹 豫之后,他拔掉了电源,夹起电脑离开时像捂着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出得门来却 听到一个声音说,同志你找谁?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但从脚步声可以听出来 那人没有算了的意思。这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的声音,老女人都爱管闲事,以表 示自己不像旧家具那般无用。她几乎是追着他说喂,同志,我是在问你呢?他知道 他绝不能跑,而且这时他已经快到电梯了,恰巧一个赶电梯的女白领由于急中出错 散落了一地文件,于是他极自然地把手中的电脑放在地上,帮那个女人捡拾一张张 挺括的文件纸,女人连声道谢。他莞尔道:实在是你的样子太吸引我了。女人开心 地笑起来,算得上明眸皓齿,但也没有他说的那么美。 老女人以为他们是熟人,自然转身离去。 他顺利地回到家中。他的家离宾馆不远,或者说他家就在这座城市的繁华地段, 守着一个五星、两个四星级酒店,更绝的是他租住的公寓楼就叫淘宝大厦。本来这 种地方他是租不起的,不是房间有多大用品是否齐全的问题,而是这个地段就是坚 挺的租金保证。但是他却没花多少钱便住进五楼的一套70平方的两室一厅里,原因 很简单,房东的儿子有精神病,动不动就操菜刀,十八九岁长得高大老相,一脸沧 桑像个老船长,发作起来很是吓人,所以没人敢租他们家的房子。于是这个便宜就 让他拣了,他的胆儿大,根本不惧怕这些。 他的房间一打开门便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不容置放任何东西,得走一会儿才可 见到客厅和两间房。房间收拾得还算干净,不过严格地说这儿更像一个放置会议发 放用品的仓库,桌上有七八个手机,地上堆着没拆封的羊毛被、毯子之类,为数最 多的是黑色的公文包,皮质都还不错,但式样老土,他还得用特殊的药水把上面烫 金的某某会议留念的字迹擦掉,集中一批才可销赃。总之会议虽多,可人们的思路 却极其有限,好像开会就只能发这类东西似的。桌上当然还有几个数码相机,椅背 上搭着的英国经典格子的长围巾等等,这些则都是客人的私人用品,让独具慧眼的 他顺回了家。 他把崭新的东芝笔记本电脑放在他的台式电脑旁边,台式的杂牌电脑是他自己 买的,不要以为会顺东西就能生活,这是两码事。真正的生活必需品还得自己买, 维持现代都市的高消费生活开支是巨大的。 他倒在沙发上简单迷糊了一会儿,醒来,夜幕不知何时已经降临,华灯初上的 当口,窗外是深蓝色的,白天的喧嚣渐渐隐去,重新显现的是难以确定和琢磨的繁 华与迷乱。《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好》。他喜欢这个电影的名字。 本来他可以去吃一顿,或者泡泡吧,随便干点儿什么,总之不应该再到他作案 的那个酒店现身,常理也是犯忌的事。但他知道今晚在那里不光有个会议结束,还 有一个会议开张,结束的是财务软件开发推广会议,开张的是红酒品尝会议,他想 如果能顺一些红酒回来,哪怕是1992年的长城干红,每瓶也值230 元。何况他今天 的手气不错,趁热打铁总不犯忌吧? 于是他换掉白天的衣服,穿了一身名牌走出了房间。其中的一件黑大衣长至脚 踝。 又来到那个四星级酒店,他先到大堂的酒吧里坐下来,那个位置正对着二楼楼 梯口的国际会议厅,里面不仅张灯结彩而且人声鼎沸,欢呼声与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必须等会议结束之后,人们把礼品拿回房间再重新外出夜生活时,再光顾那一层 客房也不迟。 他要了一杯金汤力酒慢慢品着。 酒店大堂的水晶灯光芒四射,相比之下酒吧的灯光显得恰到好处的黯淡,让人 感到安全和隔岸观火的释然。这时,有一个女人来到了他的桌前,她冲他笑了笑, 优雅地说可以吗?他做了一个当然的表情。那 个女人坐下之后便道:不认识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如是白天掉了一地文件的女人,于是有一点莫名的慌张。那个女人 也换了一身衣服,丝质的素花衬衫配了一件薄薄的皮衣。她手上也拿着一杯金汤力 酒。她说我早就看见你了,就想看你点什么酒,如果一样就过来跟你聊聊,如果不 一样也就作罢。 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淡然道,这酒很一般啊,她说,就是一般才难碰上,现 在谁还喝这么老土的杜松子酒兑汤力水。他说你在这儿等人吗?她回说等的人已来 过,刚办完事,但明天还得接着在这儿办,所以就不回去了,虽然很累但总不能这 么早就睡吧? 你呢?你也是在这儿等人吗?她说。 不。他起身准备离去,内心里很为又碰上这个女人而感到懊丧,因为平白无故 要编很多瞎话应付她,而且她又不是什么美女。 再坐会儿吧。她央求他道,咱们一天碰上两次这就是缘分。而且我不是什么坏 人,我从国外回来还不到一年,一切都很不适应,甚至患上了夜晚落寞症。真的有 这种病,你听过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症吗?我无非是想跟你随便聊聊。 他才不想听她这些废话。但当他再次回头,却发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出现在大 堂,在与总台简单接洽后,其中一个警员跟着大堂副理进了电梯间,另一个便在大 堂留守。 看来犯忌的事还是少干。 那就到你房间去聊聊吧。他果断地做出决定。 优雅的皮衣女人一时愣住了,半晌才说:好啊……直到起身时仍有些迟疑。 他们一同向电梯间走去,其间,他温存地笑道:你真的相信缘分吗?她说:当 然,而且我还相信一见钟情。他做出开怀大笑的样子,内心警惕着大堂的警员是否 会注意他?或是更注意匆匆离去的客人随时上前盘问?他想她肯定不是摘推销的, 这么傻怎么卖出东西?那她是干什么的?从国外回来的人能干什么?净是些莫名其 妙的自大狂,你简直想象不出他们的优越感从何而来。这个人也一样,谦和不等于 不自大不优越,你有夜晚落寞症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夜晚就不用再说下去了,总之该发生的一切都已发生,不该发生的也都发 生了。 总之,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睡在席梦思双人床上,阳光自 厚重的米色窗帘布的缝隙间射在他的脸上。这是一间套房,客厅和睡房是分开的, 床铺尤其舒适,松软的被褥和枕头,人家埋进了棉花垛里。他依稀记得昨晚发生的 事,那个女人在床上挺疯狂的,与她优雅的外表大相径庭。所以事后他很快进入梦 乡。 太阳重新升起,那个女人便朝露般的消失了。衣柜的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几个木衣架吊在原位;卫生间里随意丢着用过的浴巾,但几乎连一点儿香水脂 粉的气息都没有;晨报散乱地丢在茶几上,半杯绿茶还有一点点余温。他突然下意 识地扑向自己的长大衣,还好,钱包里可怜的几张大钱和一堆零碎还在。他重新回 到床上,几乎想不出来昨晚那个女人的长相。她跟他不是道中人,那么,这个城市 还有多少企盼着1YE 情瞬间发生的饥渴状态的女性呢? 这类问题还是让所谓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去研究吧,反正他也没吃亏。他在 床上回了回神,想起他的初夜是在他叔叔楼上的邻居家,那是一个粗壮的麻脸女人, 当过制造业的厂长,说话声音响亮,为人也颇豪爽。在—个暧昧的下午,她叫他去 她家帮忙,凳子摞椅子的到高柜上取东西,后来凳子椅子一起摇晃起来,他便摔下 来倒在了她的怀中……现在想起来肯定是麻脸女人自己在下面撼动了椅子,否则他 怎么可能好好的,就掉下来倒到她的怀里去了呢? 他苦笑了一下,然后起床,穿好衣服,“刷”的一下把窗帘打开,房间也“刷” 的一下亮了。 床头柜上的一叠钱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上前去数了数足有三千块之 多。除了钱之外,她没有留下便条之类的东西。显然,她当他是鸭子,这个打击几 乎让他崩溃,他想象不出他哪点像干这个的? 他以慷慨赴死的步履走进卫生间,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除了有—点点苍白和 冷漠,应该说他还算英武,周正他的眼梢微微上翘,有点眼生桃花的意思,麻脸女 人也曾说过他会有一世的艳福。可他从没想过会干这个,无论如何每个少年的梦想 都是做顶天立地的英雄,哪怕是当江洋大盗或者杀人放火走黑道,也不能靠睡觉挣 钱吧?每每他在梦中自己都是—个佩剑少年,救赎美女而厌烦女儿情长,离去时总 是头都不回。 所以这三千块对他来说无比地烫手,他还从来没有对钱这么嫌弃过。这简直是 对他的侮辱,他想起那个女人的眼神,难道他就没有察觉睥睨之色吗?他们俩到底 谁更傻? 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即便他的境况是见不得光的,那也不妨碍他有自尊心。他 决定为自己正名,此后的一周,他几乎每天都在这家酒店转悠,他决定暂时不再顺 东西,一心不能二用,他要碰上那个皮衣女人,把钱还给她,并且告诉她自己血淋 淋的身世,保证让她花容失色,然后他头都不回地离去。 半个月过去了,他再也没有碰见那个女人。也许他们的缘分就是两面,在同一 天内已经用完。 而三千块钱很快就花完了,当它们所剩无几时却在他身上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 应,钱上没有印着字标明他是吃软饭的,花起来同样爽手,和他销赃得来的钱毫无 区别,反而不用担惊受怕。 半年之后,他在某小报的中缝里看到一则广告,说是某公司招募特种服务的年 轻男性,但要在一个规定的账号上存900 元的诚信费,便可以接到电话派活儿,所 得报酬十分优厚。他不仅以独特的敏感嗅出了其中的气味,还毫不迟疑地鬼使神差 地汇去了900 元钱。这当然是—个骗局,后来报纸上公布受骗的人有七八十人之多, 但无一人报案,还是这一团伙在其他诈骗活动中落网后自己交待出来的。 此后的他,非但没有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反而有一种隐隐的被吊住胃口的烦恼。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去宾馆偷盗,他的身影出没在桃色、银馆、烟敦街10号这一类 灯光和名字一样诡异的夜店,通常是在凌晨一两点钟,总会有一些生意可以成交。 他曾经一晚上就挣了一万块,而金钱很快就摧毁了他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