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非常非常的瘦。 她总是把家里搞得亮堂堂的,从不随手关灯,所到之处必留下一片灯光,她可 不想看到自己幽灵般的游走。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叫管静竹,36岁,杭州人,生得虽不艳丽却也山清水秀。在一家大公司的资 金部当主管,略有一点儿不苟言笑,但总的来说还是礼貌得体的。她的生活循规蹈 矩,乏善可陈,香水、丝巾、手提袋永远沿用自己熟悉的品牌,甚至中午公司的商 务套餐,除了时令的蔬莱有所变换之外,均是两排叉烧—个咸鸭蛋。 本来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与丈夫端木林是最传统的相亲方式结识的。端木 林也是某公司的文员,戴一副白边眼镜,平头,看上去斯文、整洁。两个人见面之 后都对对方表示满意,也愿意往下处一处。随后端木林便主动约会管静竹,两个人 也看电影,看画展,听音乐会什么的,处了一年零八个月,便去照婚纱相,就是那 种大乎光又傻又幸福的所谓艺术照,两张白屁股脸给抹得像无锡大阿福。后来选了 一个好日子结婚,一样是摆多少多少围,心中暗算着能收多少多少礼金,总之直到 新婚之夜还是如假包换的处男处女。 结婚以后,他们也是互敬互爱没红过睑。端林林上班的地方离家较近,便负责 买菜,洗好后放着,管静竹回来炒菜外加饭后洗碗。端木林擅长做法式红酒鸡,管 静竹擅长做五杯排骨,所以假如有人到家里做客,这两个菜是一定要献丑的。 有一天,管静竹过生日,端木林便当店小二忙前忙后地招待管静竹过去的闺中 密友。密友们都说,就是订做的新好男人也不过端木林这样款式的吧?把他送到机 器人公司当模板,不知有多少人订货呢。 一年多眨眼间过去了,他们有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端木歪歪。 歪歪生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真正是人见人爱,抱到街上生人都忍不住要捏 捏他的脸蛋。 厄运的降临是没有先兆的。歪歪两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也不懂父母对他说什 么。到医院经过检查,医生给他诊断是先天性哑傻综合症。管静竹和端木林根本没 有办法接受这个结论,他们带着孩子去北京,去上海,结果完全一样,而且无药可 医。 夫妻两人彼此默默无言以泪洗面地挨过—段时间,终于在某一天,端木林下班 之后没有回家,接下来的两三天音信全无。公司说他不辞而别,做了一半的文件还 在他的办公台上,手机开始是关机后来是空号。找到他父母家,他父母得知儿子失 踪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他母亲瘫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他父亲则几乎问了十万个为 什么。在—无所获的情况下,也只好报警。 很快,警员来到家中,大致了解了情况,做完笔录,管静竹签名之后,他们便 匆匆离去。 这一晚,管静竹坐在床前望着熟睡的歪歪,发呆发到深夜。她第一次感到分外 的无助,感到这个人间烟火腾腾燃烧的世界其实只是一座孤岛,孤岛上只有她和歪 歪;而歪歪今生今世都不会跟她交流,都不会知道她对他的痛惜;她所有的付出就 是付出,不会有任何回报。同时,她又担心端木林的生死和下落,被人绑架的可能 性不大,会不会是轻生呢?因为一时冲动走上绝路的行为虽不多见却也是有的,可 是端木尽管算不上最坚强的那一个,但他毕竟是男人啊。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会有 多难?他不会这么不替她着想吧?以往她稍稍多吃了一点儿他都会说当心胆固醇当 心发胖,现在天都塌下来了他怎会一死了之?再说就是死也得见到尸体,也得让她 大哭一场吧? 一开始,管静竹与端木家还保持着热线联系,端木的母亲不是大放悲声便是长 吁短叹,但是渐渐的,大伙也只有面对现实。 管静竹愁肠百结。 小保姆叫葵花,这时的葵花对管静竹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走的。 现在想起来葵花真是有先见之明,似乎她那时候就知道端木叔叔选择了逃避现 实这条路,她料定端木林是对残酷的现实不能也不愿意一生面对。 这件事在三年后得到了证实。 那是春节的前夕,管静竹例牌打电话去问候她的公公婆婆。以往打电话过去他 们都是唏嘘不止,叫她一定要注意身体,想不到端木林这个死鬼这么指望不上,抛 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他们对她的关心都只停留在口头上,这一点管静 竹心里也很清楚,可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但凡出钱出力的事若是当事 人不情愿,别人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何况管静竹是一个那么要脸面的人。所以她也 只是报报平安,叫他们多多保重,如此而已。 然而这一次拨通电话,她听见婆婆喂了一声后,居然意外地听到一个极其熟悉 的声音,这声音千真万确是端木林的,他在离电话不远处说:妈,小唐给您买的营 养品放在桌上别忘了吃……但他的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大概是他母亲用手势制止 了他。 管静竹像遭雷打了一样言语不得,接着她毫无理由地“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仿佛撞见了一样。她全身冰凉,两手在胸前交握却又止不住地颤抖。 葵花见她这个样子,便道:“阿姨,你怎么了?” 管静竹的眼光是对整个世界的陌生。她怔怔地望着葵花,说道:“你怎么知道 端木是离家出走呢?” 葵花的表情,竟是数学大师对待小学生那样,平静道:“好好的—个人突然不 见了,那不就是走了嘛!” 这个晚上,静竹一夜未眠。歪歪5 岁了,端木林出走后的这三年,她都说不清 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除了上班挣钱养家之外,她已经不记得她有片刻的休息,每天 跟葵花忙到天黑。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世界已经枯萎,她早已不化妆,一支口红闯 天下,她也没有添置过新衣,因为没有心情。这三年里她没有进过电影院、音乐厅, 公司里的女孩子们议论的裴勇俊她以为是韩国总统。 现在想起来,端木家的电话是突然减少的,以后的那些礼节性电话基本上都是 她打过去,而他们似乎也不再焦心如火,反过来还安慰她。可她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后面还会有什么隐情。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想到一个着点儿边际的问题:小唐是谁?端木林说的 小唐到底是什么人? 一夜未眠的管静竹脸是青灰色的,她打电话到办公室请了假。 她来到省体院的体操馆找到自己的好朋友曹虹。 好在上帝保佑她还有个侠肝义胆的朋友。 曹虹是女子体操队的教练,原也是体操运动员出身,所以身材健美,英气勃勃。 管静竹见到她时,她正在平衡木旁训练小运动员。管静竹过去抱住她就哭,而 且是放声大哭,把曹虹吓了一大跳。 曹虹对旁边瞪着大眼睛,一个比一个机灵的小运动员吼道:“看什么看?!不 用训练了吗?!” 小女孩们一哄而散。 曹虹把管静竹带到休息室去,给她倒了杯热水。听完静竹的叙述,曹虹的杏眼 瞪得滴溜圆,破口骂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这还有王法吗?你告诉我端木 这个王八蛋现在在哪儿,我叫我老公去扁他!” 曹虹的老公是举重运动员出身,随便一出手估计人就废了。她操起手机就要拨 号。 管静竹忙制止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曹虹急道:“别跟我说就这么算了。你这个人就是窝囊,要不然他们家敢这么 合起伙来欺负你?!我要不替你出头,算你白认识我了。” 曹虹气得,把手指关节按得咔咔响,恨不得即刻冲出门去报仇雪恨。 管静竹说:“我就想让你帮我出头跟他了结这件事,我是不想再见到他了。” 曹虹冷冷回道:“怎么了结?” 管静竹叹道:“还能怎样?不就是离婚呗。” “那不便宜他了?就不离,拖死他,!!” 管静竹闷着头不做声。 曹虹接着说道,你就不能想点儿解气的办法吗?我说过了我替你出头,我非把 他搞得身败名裂,我还要把这事报给媒体,让全社会的道德法庭审判他!曹虹喋喋 不休地念叨,要离也行,拿钱来,精神损失,孩子的用度,一百万少不少?!…… 反正你不能随便离婚,你给我扛住,其他的事我来办…… 这时的管静竹突然号叫了一声,那声音尖利、啼血,如同野兽发出的哀鸣。待 曹虹抬起头时,只见管静竹面目狰狞,五官变形地冲着她喊道: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离婚还能有什么办法?!我遇到这种人就是中了六合彩,我能怎么样?我能去 咬他吗?我就是要离婚,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从小玩到大,曹虹还是第一次看见管静竹失控。在她的印象中,管静竹是属于 捡到金子不笑家里着火不惊的那种人。足有三秒钟的沉寂,曹虹心想还是管静竹狠, 她上前抱住她,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好好好,我们离婚,我们五条件离婚。 随后,曹虹派她体操队的小女孩们日夜在端木林父母家的门外守候,终于摸清 了端木林的近况:他已经换了一家公司工作;那个叫小唐的人是一个医院的护士, 端木林在跟她同居;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端木倚云;小美人聪明伶俐, 一岁多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了…… 在律师楼签离婚协议时,端木林不是没有内疚,也许他没想到管静竹会这样放 过他,这让他感到了自己的过分。人其实都是有自省能力的,他问面色铁青的曹虹 :静竹她最近……还好吗…… 曹虹不说话,她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手边的一杯矿泉水,“哗”的一下 泼了过去。她拿起协议书就走,听见律师在她身后安慰端木林:女人都是这样的, 女人就是不理性…… 曹虹把离婚协议书给管静竹送去,只说了一句我早晚有一天会被你活活气死。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离婚之后的管静竹并没有丝毫解脱的轻松感,相反她就是从那时开始急 剧消瘦的。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歪歪已经6 岁,还是只知道吃和拉,外加流口水:他吃起 东西来你不让他停止他便可以一直吃下去,他拉起来也是随时随地不受控制,换句 话说他不知道什么叫控制,有时候你刚给他换完裤子,他就又拉了,让人拿他没一 点儿办法。 葵花是广西人,她家里给她定了亲,可是她把婚期一拖再拖,因为她知道自己 是管静竹的精神支柱,城里人是最不经事的。 其实管静竹心里也很明白,她应该立刻放葵花回家结婚。你生了傻儿子,凭什 么要别人跟着你一块儿受罪?可是她又真的害怕葵花离去,那她的世界和歪歪的世 界就真的没有区别了,甚至她比歪歪还要痛苦,因为她清醒。 曹虹给管静竹出了一个主意。 曹虹说现在歪歪已经是一个客观存在,而你,管静竹,你还有你的生活,总不 能两个人捆在一块儿死吧?管静竹说曹虹你到底想说什么?曹虹咬咬牙说我就当这 一回恶人吧,我想叫你把歪歪放到乡下去。静竹不解说可我在乡下并没有亲戚啊。 曹虹说我当然知道你在乡下没有亲戚,可你们家不是有一个向日葵吗?管静竹说你 总是说向日葵,是葵花。曹虹说对,是葵花,我的意思就是叫葵花带着歪歪回乡下 啊。你想,你每个月给葵花寄钱,那她全家人都不用做了,他们一定觉得挺划算。 曹虹又说:这样也可以不耽误葵花结婚,而她又是个好人。你碰上端木林是中 六合彩,难道碰上葵花不是中六合彩吗?只有她这样的人你才能把歪歪托付出去是 不是?换个人你想都不敢想是不是?也不放心是不是? 曹虹还说:歪歪再好,也有端木林的一半血统,你看他那个样子,还用做DNA 吗?简直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两个五仁月饼,当初你要是听我的跟端木林打官司, 非让他赔得倾家荡产不可。现在不扯那么远了,可你也犯不着那么死心眼,你懂我 的意思吗?管静竹茫然地看着曹虹,曹虹恨不得踢她一脚,还不明白?你为端木林 这样的人吃苦受累,不值。管静竹嘴上没说心中却道:可是歪歪毕竟也是我儿子啊, 你没孩子,所以你所有的想法都是理论上的。 可是人又怎么可能那么理性地生活呢?她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 回到家中的管静竹,关起卧室的房门一根接一根地抽了两包烟,她想了三天三 夜,没想出任何好办法,而曹虹给她出的主意是唯一能根本解决问题的。 当她再次看到歪歪时不觉泪如泉涌,她知道自己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听到这一决定的葵花倒也并不惊奇,她像老人家那样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能 这样了。其实我带歪歪也带出感情来了,冷不丁的一走心里也不是滋味。 听到她这么慈悲为怀的一番话,管静竹只觉得双膝发软,就差没扑通一声跪倒, 洒泪托孤了。曹虹说得没错,她碰上葵花真是她天大的福气。 歪歪和葵花走的那一天,照例是曹虹把他们送到火车站。是曹虹不让管静竹去 的,她说你会受不了,到时候你歇斯底里大发作,又要把歪歪抱回来,人家以为我 们在拍戏呢。 他们走后,管静竹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心里也像被掏空了一样难以自 制。 她坚信她已经疯了,如果她正常,她不但应该去火车站,更应该补一张车票把 歪歪和葵花一直送到目的地,看一看生活环境,向葵花的家人交待几句……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慌慌张张地赶到车站。火车已经远去,空荡荡的站台上只 有曹虹还在尽职尽责地冲着远方挥手。当她看到管静竹时,真有点儿哭笑不得—— 管静竹脚上的两只皮鞋,一只黑色,一只啡色。 曹虹再一次抱住管静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静竹,这是天意……你不仅现 在不能去,今后永远都不要去……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听鬼的故事吗?最后逃命的人 总会听到一句咒语,千万不要回头,否则会没命的……好了静竹,我们回家,时间 会洗刷一切的……生活在继续…… 管静竹深知曹虹是对的,并且尽到了朋友的心。她饀有曹虹这样的朋友也是中 六合彩啊!一般的人谁管你这些破事儿?她所在的公司的同事,一直都以为她过得 很安稳很幸福,甚至还很羡慕她,压根儿不知道她有一个负心的老公和一个哑傻的 儿子。她像钟摆一样扮演着双重的角色,这种平衡也来自曹虹的友谊。 什么叫大恩不言谢? 可是她依然泪流满面。 一时间,她变成了孤魂野鬼,出出进进都是一个人,却已经完全不适应安逸舒 适、了无牵挂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