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令我入迷的男人,总觉得他有点像父亲。不,他比父亲年轻,但同样英俊。 我梦见他头顶和身上全都沾着雪,一大朵一大朵,冒着热气,两眼火一样看着我。 有一只红红的小手帮他拍打头上肩上。我顺着这手去看,看到了一对漆黑的眼睛, 是雪地姑娘的眼睛。这时我才确信无疑,细高个子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共同的 老师。 —开始他只是雪地姑娘的老师,因为在林场子弟小学任教,因为我和她形影不 离,总是坐在炕上读啊写啊,他也就成了我们共同的老师。他曾经怎样赞扬我写下 的句子啊。我为此而怀念他。 离开他们,我去了真正的远方。许久以来,我在想念她的同时,一遍遍想着老 师的眼睛。这双眼睛水一样清纯,简直与年龄不符。那时我觉得他是上一辈人,尽 管笑起来像个孩子。所以后来的消息让我惊惧而迷惑,让我陷入了云雾迷茫:他和 雪地姑娘结婚了。他是第二次结婚了,他比她整整大二十一岁。天,老师,丈夫, 他,细高个子男人?我一直惊讶,心上发木。我觉得有什么在胸口那儿被摧毁了, 碎得稀里哗啦。直过了很久,这破碎开始粘合起来,不过裂纹是揩擦不掉的。 我从头回想,想与雪地姑娘一家相处的过程。我惊奇万分的是,老师比雪地姑 娘的父母也小不了多少。这可真别扭。爱情这东西就是这么胡乱产生着,让人在惊 吓当中勉为其难地接受。不记得那时的雪地姑娘在对待老师方面有一丝异常,是的, 一切都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渐渐演变的。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为他们祝福吧。 我只是无法想象两位长辈与细高个子老师怎样相处,甚至无法想象他们朗家那 只胸部泛黄的狗:它还会像过去那样跳起来迎接他的到来吗?老师的头顶那儿有一 撮白发,一剃成平头就成了—个白点,这让我稍稍惋惜。谁知道呢,也许雪地姑娘 会—再地亲吻那儿。他是她的丈夫了,一个无比成熟的丈夫,差不多可以当成父亲 了。 不过我静下来想:是的,这是一次完美恰当的结合。因为离去者杳无音讯,一 切都没有希望,孤寂的人又能怎样选择。她只该留下来,留在林中小屋,固执地等 一个人志愿投来。雪地姑娘啊,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清洁健康,如今从头到脚交给 了一个男人。雪地的夜多么冷,从此你们可以相互温暖了。 我当然去了一次遥远的林地,尽管那会儿身体糟透了。一切恰如预料,老师把 全部家当都搬到了小屋里,属于他们俩的那一间散发出浓烈的新房气味,虽然这离 他们结合的日子已经过了许久,甚至有了一个男孩。雪地姑娘胖了,脸色红中泛黑, 因为她常常和他在林中空地上播种。一长溜铁丝上挂着洗过的小衣服之类,这当然 展示了某种概念性的幸福。我是这一家的特殊客人,是他们从昨天到今天的见证人、 目击者,也是一个隔岸观火的中年男人。老师与我握手时,我觉得他的身体大不如 从前了。 我的感觉真是准确。我的那种超乎常理的预知能力好像突然之间又复活了。当 时我脑海中的一个讯号就是:这个人无论多么完美和可爱,也无论雪地姑娘多么恋 惜,也还是要死的。不是很久以后,而是来日无多。我忍住了泪水与他们答话,吃 饭时接过他递过来的芋头,一颗心都碎了。当然,我没有说什么,噩耗到来之前是 应该守口如瓶的。 就这样,我回到了省城。不久就传来了那个消息,老师去世了,是肝病晚期。 奇怪的是我当时并无哭泣,只是在消息印证的同时,听到了雪地姑娘正在千里之外 大放悲声。 这位老人我肯定见过:慈祥,微胖,头发花白,一看到我就不再挪动目光。是 的,我见过,并且与之—连几个钟头在心中交谈。我喊她外祖母。有外祖母就应该 有外祖父,奇怪的是一直没有见到他。外祖母手扯另一个人的手,那人—转脸让我 看清了,是母亲。我一句呼叫冲口而出,可是没有声音。这是个橘红色的黄昏一样 颜色的世界,只有动作,影子,而没有声音,这就是两个世界的不同之处。我扑过 去,交谈,询问,微笑,只是没有声音。 她们一直在这个世界里携手而行。外祖母说:我还要领她走很长的路呢。我忍 不住问起了亲生父亲,因为我从来以为妈妈急于离开也是因为那个男人,那个给了 我生命的男人。外祖母说这不用急,她和他见面的日子已经不远,现在首先是教会 她走路。于是我注意到,妈妈走路竟然像个婴孩一样,摇摇晃晃,差不多总要跌倒。 这是怎么回事呢?外祖母说只要是死于风的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这样,他们一时 立不住脚跟,这要有一个适应过程。我不再询问。 外祖母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她不需要男人也活得挺好。她几乎没有依赖过他 们。她与我交谈时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那些家伙啊,百无—用。她真正要表达 的是,好男人当然有,但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多。这些家伙装得个个皆可依靠,实际 上都是软坯子,一遇到考验就刷一下变成了纸老虎。她在暗指外祖父。那是一个相 貌堂堂的人,曾背叛过她。外祖母说起他的容貌就一阵感慨:这人兼有东方和西方 人的特点,但不是混血儿。这人温柔过人,一双手像女人一样柔软,你想想谁能抵 挡?三两下过手,谁都得依了他。他今生的主要功绩就是使妻子怀上了一个好孩子。 瞧你妈妈长得多美啊,这是遗传了父亲。 可怜的外祖母半生孤单,一直把幸福寄托在女儿和女婿身上,想不到这两个人 又命运多舛。人如果有来世,那么两个世界之间还有一个橘红色的世界,这个世界 可是亲人大聚会的场所啊,亲戚朋友,也包括仇人,都要在这个世界里谋面,说一 些家长里短。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仇人也要相会,那还不要往死里厮打啊?外祖母摇 摇头:不,这个世界里没有争斗没有武事,这儿的仇人们见了面只不过说一些不咸 不淡的话。我问外祖父见了她会怎样?她摇摇头:你外祖父不是仇人,他不过是兴 趣广泛的人,腰带太松。这样的人转向来世之前,有关方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 紧他的腰带。妈妈在旁边听了一个劲儿笑,笑过以后抬头看着西边的火云说:想见 父亲。 我也想见到自己的父亲。我长时间沉默,不再把目光投向别处。天色真红。 我在短暂的婚姻里一直努力,努力想有一个孩子。当然这对于一个身有残疾的 男人、一个有了一大把年纪的新娘来说是颇为艰难的一件事。我们两人心照不宣, 知难而进。可能是越来越老的缘故,我对儿童有一种暴发般的激情,每一次在街头 见到他们就再也挪不动腿。我的过分的热情、堆积了满脸的喜爱有时会吓着孩子, 于是不止一次被赶过来的孩子父母把我们隔开。据人说,我一见了儿童就要弓腰向 前,那姿势、那一脸的惊喜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老妖怪。更小一点的孩子曾被我吓 得哇一声哭出来。可怜的美妙小孩儿,我现在最急于拥有的,就是你们这些稚嫩的 生命啊。 妻子说:这事也许不难。话是这样讲,可是连一点苗头都没有。她按书上的提 示不停地吃一些特别的食物,还尽可能穿红色的衣服。她要保持一个新娘的新鲜感, 认为这样会让未来的小孩儿高高兴兴投奔到怀抱中。我相信她丰盛的乳房和微微隆 起的肚腹,早已做好了迎接一个婴儿的准备。可惜这种兴致勃勃的情形仅维持了一 年多,后来,不知是常年的辛苦还是一再落空的期待使其疲惫了,反正是脸色日渐 憔悴,乳房也有些瘪,肚腹的脂肪层像被暗暗抽走了似的,无力地凹下去。她以前 习惯于把我的耳朵扳向自己的身体,去倾听生命的信息,如今再也不那样做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都做过一些傻事,如病笃乱投医之类。传说坊间里有一个专 治不孕的高手,就被我们千方百计寻来。这人一进门就让我失望了,因为他獐头鼠 目,胡须稀稀拉拉,面色发青,手指甲又黑又长。他木着脸把怀里的药包子往床上 一扔,伸手就抓起妻子的腕子号脉。号了一会儿他喷喷鼻子,对候在一边的我说: 回避一下不好吗?我一时未解,但还是到外间去了。只一会」蹴听到了妻子不耐烦 的声音。那家伙咕哝着:最好看看体征。又咕哝:以后往身上抹点醋会好些。又静 了片刻,突然妻子喊叫起来。我闯人时,见她手持一个煤油瓶子向那人头顶砸去。 那家伙抱头鼠窜了。妻子嘴唇发青,指着他逃去的方向:狗东西想把手伸进来呢。 我大惊失色,同时知道,对这个温良贤慧的人而言,最易惹她暴怒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明白她在前四十年里是如何严厉戒备地保存了自己,只为了这场迟来的婚配。我 这时看着她因激怒而剧烈起伏的胸部,还有那高耸的鼻梁,觉得真像一个烈女。 是的,妻子实在是省城里难得一遇的美人。她走在大街上总是招来各种目光, 并听到一些人的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娘们啊?谁家的,拐子家的。最后一句让人 灰心丧气。是啊,我的确拐得越来越厉害了,如果不是出于体面的考虑,也许从一 年前就该拄上拐杖了。妻子与我一起行走倒没有这样的烦恼,她总是搀住我,冬天 给我围上纯毛围脖,戴上的大棉护手像拳击手套那么厚,还为我系上兔绒护耳套。 婚后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她再不把自己当成新娘,也放弃了生育的奢望。我 们面对这样的现实有些痛苦,但总得适应下来。我发现她愈加贤惠,后来的日子简 直把我当成了少不更事的娃娃。这使我明白了她仍然想施展做母亲的才能。 我们做了努力。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尽到了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