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六早上刚一醒来,史小玢就决定,要去下塘的海边,那地方水阔天高,寂寥 清静,对她来说简直可以救命。 免费的校车下午才会发动,所以必须搭乘校外马路上的公交车。一种车名叫 “贡内巴司”,是灵岩郡里开得最快最猛人称“海盗船”的时髦大客——要在往常 她是说什么也不想乘它的。二十多里的上下坡道,这个急性子车仅仅跑上六分钟! 因此一路上每个乘客都要不停地东倒西歪,像随时要被甩出去似的,即使两只手紧 紧抓牢了把手,也会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完全全交给了司机大叔摆布。 如此鲁莽的险车今日倒符合了她的需要。短短的几分钟里,她咬牙忍受,同时 默听身后的几个小女生一路不歇气儿地娇声尖叫,心中觉得好烦。明知这“海盗船” 恐怖,还非要上,为的什么?就因为喜欢尖叫是你们的专利?或者,享受疾速的恐 怖,正是你们的时尚? 下塘的海边之所以人迹罕至,是因为扎人的黑礁石遍布整个海滩。那些黑礁石 上斑驳地贴着牡蛎的贝壳,日久天长风雨侵蚀的结果,是每一尊岩石上都贴牢了密 密麻麻的灰白牙齿,坚硬而粗粝,鞋子踩踏上去必得十分小心。她提着脚慢慢走到 一只倒扣着的废弃木船边,捡拾几块渔夫丢弃的碎木板,给自己在海滩边开辟出一 块平坦地方,随后便将身体打弯,面朝大海坐定下来。 她没有来错,苦涩而含碘的海水那一股腥鲜味儿扑面而来,突然像食物一般填 饱了她!雄阔的大海看上去如此深沉辽远,又如此敞亮清明。海中耸立着高大的灯 塔,一艘蓝色的小汽船随着波涛勇敢地倾斜着。海面没有一刻的静止,时时像从天 边冲涌而来,一波一波像大撞锤似的击打海滩上的头一排礁石,刹那间忽然溅跃了, 炸出一团粲然的浪花,看着真是痛快,心里面忽地松解开。 贪恋地望着海涛,她听清自己心中渐渐稳定的节奏。这时惊异地看到,一只大 白鹤像朋友似的环绕她的头顶直飞过来,很快又下落了,落到东面水浅的海滩上。 于是望见那边此刻正聚集着好多的白鹤哪,好像在召开白鹤家族的大聚会。瞧它们 个个形状生得奇妙,当在水中站立时,看着静如雕像,纤美的身体曲线分明,长腿 细得像两根枝条;当自空中下落时,爪子只须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几乎无声,几乎 是专业的滑翔手……有两只忽然飞起来了,那姿态真是优雅到极点,是将长脖颈伸 得笔直,尖尖的细喙犹如一枝白箭,双翅平直拉开,完全变作一架绝妙的小飞机。 她听见它们在长空中嘶声呜叫,其声跟京剧中青衣的拖腔非常像,音调好不凄 哀。她断定这么美妙的白鹤是韩国的国鸟,因为钱夹里那5m韩元的硬币上,印着一 只振翅腾飞的大鸟,那正是它们。 正遗憾着怎么没有带照相机来,忽然一通响亮的敲锣打鼓声又令她转身回望, 发现码头前面一艘新渔船正在举行下水典礼。一些身着艳色月隙的男人女人手里举 着五彩花束来回摇动,同时还一阵阵大唱着,那欢庆的气氛好不浓烈。码头这边的 海堤上,此时竟也是人影幢幢。那海堤筑得实在高,大约得有两层楼那么高,堤面 宽宽的,长足有五六里,因此而成为一个天然运动场,来来往往净是跑来跑去的锻 炼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看上去他们身形很小,却十分活跃、耀目。不少人蹬着双 人自行车或越野跑车以极快的速度穿行不息,强劲的海风不断地传送过来那顿挫有 力的韩国话…… 一股浓烈的日常气息喷溢而来,多么宝贵!她意识到自己不是一座孤岛,不是。 心里边立刻有了慰藉。想这个人人热爱泡菜的民族,确实是热情洋溢,活力四射, 并且还喜欢聚众扎堆。虽然这布满了黑礁石的海边因为扎脚难行而无人问津,虽然 她是处于一个疏离的方位,但由于此刻真切地看到他们正于不远处热火朝天地奔跑 跃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便觉得自己一时颇受鼓舞,可以真正的心安神静了,甚 至于想,假如真的可以摆脱饥饿感,就在这地方一气儿待到天黑也不会觉得腻味的。 在上下海堤的高台阶旁有一处荒弃了的公园,那公园中遗剩着一架老式的秋千, 很沧桑很枯涩地矗立在那儿。这个发现也让她觉得好,很想过去悠一悠。走至跟前, 试着站上脚,抓实两道生锈的铁索,忍着那硌手的冰凉将自己悠荡起来,一下就悠 荡到半空——呵,她人整个飞起来了,吱扭吱扭,那正是飞升的声音!在带着一点 儿悬的轻盈中,心思完全活泛起来,把眼睛直直地望向蓝天中那无极的深处,觉得 自己好飘逸啊。她正飘逸地驾着流云空气,去往那离着天幕最近的地方。呵,她已 经超离凡世,将心怀中所有的烦恼全都抛散到空中,抛散到月球上,只给自己留下 来最为宽畅的好心情。 她朝着天上深长地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嘿!,伤什么心啊,你要快乐,你要 快乐,不是说,快乐是一种选择吗,那你为何不叫自己选择快乐? 史小玢悠啊悠啊,因为太过疾速,头发披了满脸,又因为炫目的阳光,使得视 线内唯有纯蓝的天空与大海。她跟自己出声地笑,笑着,感觉眼睛里有泪水在往下 掉。 下午时候,感觉肚子饿了,她离开海边踱到下塘的街市里去吃韩定食(韩国传 统料理),随后买了些热烫的韩国小吃,鱼形烧啊黏米糕什么的,再返回海边来。 前后还没超过一个小时,却发现,刚才一直寂寥的海滩上现在多出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白,好像一只大号的气球拴在那里,静默无声,头上压 着一顶圆边的韩式黑帽,脸深埋着,正在临着海水很近的地方捉着什么东西。他身 边一只绿色塑料桶,里面似乎已经有了些收获。 可是看到他脚下正踩踏着她刚才坐着的木板,她不免有些不快,却又不好去要 过来。只是很想知道,他正在捉什么呢? 走近时,他朝她抬起脸,这时才发现对方眼熟,不禁相视而笑。 他是延熙大学计算机系的技术师,姓着一个奇怪的姓:片,两周前,史小玢她 们宿舍曾经麻烦他修过电脑,因此现在她主动地跟他用韩语打招呼,问片老师正在 这儿捉什么东西哪? 片老师很礼貌地向她欠了欠身,随即张开戴着粘胶手套的手,递给她一只长三 角形的黑壳子蚌,是海红。 她这才知道,原来现在正是海红上滩的好时节。这海红原是一种不怎么爱游动 的贝类,尤其喜欢在这春天的时候死巴在海边的礁石底部,浸润清澈的海水,看上 去,它们好似大海长出来的青色果实,一簇一簇的,非常诱人。 那为何这里没有什么人来采呢?她问片老师。 片老师说,水产店里现在这东西很多的,而这里一只一只采起来实在有些辛苦。 她却忍不住垂涎了。想起来以前在家里吃过这海红,是妈妈买来的,洗干净之 后用开水一焯,然后趁着热烫剥掉硬壳,蘸上山西老醋和姜末吃,可鲜美了。只可 惜现在正住着集体宿舍,没有自己的炉灶,眼看着这么好的海鲜却无法人口。 可是,那也不妨帮人家采一采啊。 就仿着片老师,使劲翻转一块浸在水中的黑礁石,果然看见在礁石底部果实累 累地缀着一大簇海红。她欣喜地上手便拣,哪知那些海红每一只都像和礁石长成一 体似的,确实很难采,每揪住一只必须得使劲拧拽它才勉强掉下来,一个不小心, 手指划破了,一道红红的血流出来,她赶紧将手指泡进海水里涮一涮,咸咸的海水 杀得她咧嘴了。 片老师朝她摆手,笑着阻止说,啊,没有手套是不行的,你不要采了吧。 她点着头,走开他几步,心里仍是特别想采。她想慢慢地采,不要伤手,只要 这成为一个闲趣。 她—边玩儿也似的采着,一边思量这个片老师倒是—个好人。那天同屋的仁姬 请他傍晚时候到宿舍里帮她们拾掇电脑。那个电脑积压的问题实在太多,片老师端 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始终头也不抬不厌其烦地一样样查一样样装,到最后终于全都 弄利索,已是晚上8 点多钟了。 仁姬招呼说,走吧,学校食堂早已关门了,我们一起去门口的坛子冲吃韩定食 去。 片老师应声说好,三个人一起去了。可是,当一桌子红红绿绿的小菜全都上齐 了,片老师却不怎么伸筷子。过了一会儿,他歉歉地笑着毛腰站起来,说一句,对 不起,你们两个好好吃着,我还要回釜山去。 她和仁姬一听就有点发愣。釜山属于庆尚南道,离着全罗南道这边可是一东一 西的两个大角啊,即使开车再快怎么也要一气开上三个多小时。 仁姬很扫兴,撅起嘴来,看着片老师已经站在拉门外面,先给老板娘付过账, 然后在一堆横七竖八的鞋子当中挑拣属于他自己的,同时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出来汽 车钥匙。 仁姬气咻咻地朝他说一句,哼,片老师,你就这样对待我们! 史小玢这才知道片老师的家在釜山,平时是一个人住在大学前面的公寓里,差 不多一个月回去一次,而这个周末正是人家已经定好的回家日子。 仁姬转悠着眼珠告诉她,我可见过的,片老师的太太漂亮极啦,听说,太太在 釜山是搞服装设计的——哎,你说也是啊,人家好不容易才回去一次,不管时间多 晚不是也得给太太留着胃口嘛! 那天晚上,片老师给史小玢印象特别深的就是他那歉歉的笑,让她觉得,他是 生就的一副好脾性,属于一向乐于为别人多做奉献的那种好心人。 涨潮了,海风忽然掀起来,竟夹着细碎的雨粒,手和脸被这阴冷的风浸得冰冰 凉,衣衫更是被呼呼吹打,吹得紧贴住身体走不起来,加之脚底下又非常怕扎,人 整个就是踉跄的。此时望那海面,沸腾之中更加显得辽阔,一种带着威慑力的辽阔, 海浪忽然铺天盖地,仿佛高高耸起的山峰向着海滩堆筑而来。 史小玢决定先回去了,最后投给那小桶里几只海红,向片老师告辞说,天气不 好,我先走了。 没想到,片老师听了这话立刻动弹着身体对她说,我也要走的。 并且,他还对她发出邀请,说,我们一起回去,你坐我的车子,去我那里吃海 红。 ——什么?去你那里吃海红? 史小玢问他,一时间有些惊奇,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踌躇着看他,人还是那样歉歉地笑着,把眼睛看着她脸边的空气。一双眼睛是 温和友善的,没有阴影,叫她想到水至清则无鱼的简单和纯。 在延熙大学里,不少的韩国小男生总是这样的眼睛,可他是老师。 ——去啊,为什么不去?这一句中文的回答张口就来,好像并未经过大脑的思 考。 这是两个月来最让她快乐的一天,心里边焕发着活气,并且,还欣欣地生出一 种渴望,是人在异乡想要随心所欲求自在的那样一种小小的放任的渴望。 当那辆黑蒙蒙的起亚牌吉普车哧地停到身前时,史小玢心里忽然有些尴尬不宁, 悄悄对自己说,唉,怎么这辆车是他开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