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片老师住着学校高层公寓楼的单套房,房间里一扇淡绿色的毛玻璃拉门隔出来 卧室和厅堂,厅堂的一面装有一排不锈钢的水池及灶台,下边列着吃饭的长方地桌 和几只圆坐垫。进门先闻见一股熟悉的咖啡香,华美怡然的味道。似乎片老师家也 跟延熙大学的每座教学楼里一样,装有自动售饮的咖啡机。 史小玢立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心情。尤其当进门时也随着主人顺理成章地去掉 了鞋子。穿着透明丝袜的脚底踩在那油亮的韩式地席上,柔柔滑滑的没有声响,感 觉特别的轻捷舒适,甚至还带了几分亲和力似的…… 作为主人,片老师安顿她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电视高高地放在冰箱上面, 她要仰起脸来看。看到今天中午光州街上一家饭店着火了,消防队员正在全力扑火, 片老师走过来哄小孩似的递给她一盒冰激凌——是HAITAI的好牌子,她—点儿不客 套地吃了起来,同时端详这房间里没有浓厚的居家过日子的景象,但是秩序很好, 处处显示着一种常规化的标准而又勤勉的生活节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韩国男人独居的家,想不到如此整洁清爽。想到片老师家在 釜山,这里的一切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片老师已经又换了一身米色的T 恤,在水池那边嘎嘎拉拉地冲洗海红,声响大 得吓人。她走过去,要帮他洗,见他已经很麻利地开始剥壳了。 他使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娴熟地剥那海红的硬壳,样子好耐心。他的手方方大大 的,左手上—枚金戒指黄黄的一环,像一只海螺在熠熠闪光。 她对他说,知道吗,其实熟的好吃,不信我做给你看! 说罢她便很自主地走到灶台前,“噗”的一声拧开火,再将一只空锅里盛上清 水坐到火口上。片老师并不阻止她,只是扭头笑笑,手里有条不紊地继续剥着。 随后,一刽乙的功夫,她挥着胳膊焯出来一盘子滚热烫手的海红,忍不住叫起 来说,嗬,好鲜啊,香死啦! 她说的是中文,一下子就煽动了气氛。 两个人—起屈腿坐到地桌跟前吃起来。 久违了,这热乎乎的鲜,可惜没有中国醋。只好跟着片老师蘸那种韩国的米辣 酱,红红的,味道又咸又辣,带着点酸甜,却也还能接受。 注意片老师吃着焯熟的海红,积极性还算挺高,并且还津津有味地频频点头。 也许是因为究竟第一次和一个不太熟悉的中国女子单独坐在一起吃东西,片老 师多少是有些拘谨,神情上明显地带着腼腆。 因这腼腆她便祛除掉自己心理上的突兀,觉得片老师这人实在很好相处的,甚 至于完全可以用一种带点玩笑似的口吻来与他交谈。 可他还是吃生的了,是一只一只地直接滚上纯粹的泡菜辣糊吃。因为非常喜欢 这样吃,他的脸在兴奋中一时变得红润起来,就那样红润着脸站起身来去开冰箱, 再像幼儿园阿姨似的给她发面包片和叱司果酱。而他自己却面包一口不吃,只是埋 着头带着种按捺不住的惯性又使着刀子一只一只地剥那剩余的海红,每剥出一只来 便微微侧脸,手指捏着那半透明的活东西,很及时地蘸一点辣糊放人口中。 她在边上瞧着,忍不住惊叹,哎呀,好腥气!片老师你非吃生的不可吗? 片老师点着头递给她一只,说,喏你尝尝,真的好吃…… ——你看,我已经吃了那么多熟的了,你也要客随主便吃点活的啊。 听他这么说,她就强忍着也尝一只。没想到,真的是还可以,还不错呢。她这 一说不错,片老师便又接二连三快快地剥了递给她,她不推拒,一一地接过来吃着。 突然地就觉得炽热、激动,话多起来了。 她说,片老师,我在下塘的市场里见过你们活吃章鱼啊,我看见你们就从那水 缸里直接抓出一只来仰起脸就往嘴里送啊,那章鱼活灵灵的大须子一伸一伸地乱钩 着,就在人的嘴边,七上八下不停地乱挣,就那么乱挣着呀,可你们就是特别起劲 地大吃,大嚼,好恐怖哇! 片老师笑了……你们,我们……啊,有什么恐怖的?买它们的时候总要先尝尝 的,嗯,活的章鱼很好吃的。 ——可是,比起来,还是熟的好吃啊。 她喋喋地说,在中国料理中,片老师还不知道,我们的清蒸鱼有多棒……还有 干烧、红烧,香酥、水煮……一种叫松鼠桂鱼,大师傅给做的,油光闪闪,浇着蜜 汁,口感脆脆的,别提多好吃啦! 就又说起来中国的好多菜晶,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她发觉今天口涩得很,怎 么会韩语说得这么不流利,零零碎碎的,好多意思都说得不准确、不清楚。而当舌 头表达不清时,表情要比语言有用得多了,甚至于常常像聋哑人似的张牙舞爪地乱 比划。 随着表情和动作的增多,她听到自己一回一回笑得很响。 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好像心里的尘埃一下子被笑成了一股烟儿。 片老师不是一个易喜易怒之人,看上去始终好么静,常常停住了筷子,留心地 听她。有时十分善解地简短问她一声,“是吗”,再会心地笑一笑。 那样的会心笑,什么样的忧郁不可以冲毁呢? 然而,有趣的是,他始终不与她对视,永远只是看着她脸边的空气——这样很 好,她喜欢这样,喜欢他仅仅是静听。不直视她的眼睛,不研究她的心理,她便用 不着领受那种异国男人的目光检验。 她享受着他的静听,不去想这样的静听中可能会衍生什么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