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史小玢在延熙大学念着硕士,同时又做助教,代讲—门初级汉语课,这样一来 学费就可以免掉了。她班上都是清一色的外国语交流学院汉语专业的韩国学生,一 年级,真正的初级班。 在她看来,这些学生还没有长大,还只停留在游戏笑闹的阶段上,学习汉语对 他们来说类如游戏,课堂秩序总严肃不起来,也许这跟她的经验少有直接关系。 这一天,一个女生带了一只染着粉色耳朵和尾巴的小嫩狗来到教室。史小玢正 讲着课,看那小嫩狗明目张胆趴在桌面上朝她直愣愣地瞪眼睛。 她停下来,问那女生,怎么带了狗来上课? 那女生小声小气回答,今天家里没有人,如果把狗狗独自留下,它会害怕的。 ——不过,老师,它没有声带了。它不会吵的。 ——为什么没有声带?韩国的狗都没有声带吗? ——不是,只是公寓里面的狗一般没有声带,有院子的号司狗还是可以随便叫。 ——可你们这更多的还都是公寓狗啊! ——唔,没有办法,因为邻居们都怕吵。 ——就因为怕吵,公寓里面的狗生来就要被做手术吗? ——差不多吧。 ——太不公平了! ——老师也喜欢狗狗吗? ——当然…… 这节课就此拐了弯儿,一股闲情上来,她给学生们讲起以前自己在家里养猫养 狗的故事。讲得眼圈竟然红了起来,学生们听得十分入迷,还问出一大串问题。 以后再上课,免不了总要延续这一天的气氛。课讲得是一天比一天随意了,纪 律常常提不到。 就说刚才,她正上着课,谁的手机又大声响起音乐来,随后四五个男生纷纷下 位子,朝着她又鞠躬又哈腰地纷纷请假,说几个朋友刚从济州岛飞过来,他们得去 学校的跆拳道场会面。 几个女生听见了立刻哇噻哇噻地乱咋呼,吵着说,老师,我们也要去哟…… 她说声好,拉开门便给他们放行。 韩国学生最爱玩儿,这早是公认的事实,何况像延熙大学这样的三流校,学风 松散不足为奇。 只是她觉得这些学生越来越喜欢傻笑缠人,有事没事他们总要在课下搅扰她。 这一个拉住了她问,老师,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你快看看这个歌星的画报,他可是 我的白马王子!好容易跟这一个应付完了,那尸个又脚跟脚地追着她进卫生间,奶 声奶气地拉长声音,老师……今天是我生日,我应该吃老师的巧克力!当老师的说 好啊,你去我桌上拿吧。她却还不走,又问起来,老师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啊?老师 摇头说保密。那学生不罢休,再从小包里掏出一盒喜乐烟请老师吸,老师立刻谢绝, 学生便面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边吸烟边摆姿势,仰起一张粉脸来问老师,老师,看 我今天怎么样啊?晚上我要去见男朋友……老师,看我这睫毛贴得好看吗? 教室旁边,史小玢自己一个小研究室,她刚坐定,一个小男生忽地闪进来,恭 恭敬敬递她一杯热咖啡,然后还不走,喘着大气又哆嗦着嘴唇对她说—声,老师, 我爱你! 她反应过来,挺不委婉地盯着他左耳垂儿上新缀的一只亮耳环,说,啊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哪,我没有听见。 听她这样说话,小男生赶紧把头一低,面红耳赤走掉了。 她想起来,下个星期一这个小男生就要去清州的军队报到了,这两天他一直是 忧心忡忡,他对她说,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他不想去军队,特别担心会被派往伊拉 克…… 比起中国的大学生来,这些韩国学生几乎个个都像小儿科,即使已经是二十四 五岁服过兵役又回到班上来的大男生(——韩国男生21岁时人人要中断学业先去军 队服满26个月的兵役),也都喜欢成天到晚地跟女老师腻腻地撒娇。 此种情形史小玢以为,或许是因为他们很少有人愿意早一点操心有关稻粱谋的 事情。可是,她已经不是少男少女,她有自己的精神空间,她需要安静。 偏偏这间研究室向着走廊的那面墙上装着一排特别明亮的大窗子,学生们的小 脑袋时时地贴上去,排满的话,一气儿得有十好几个。这天她干脆将两本画报拆开, 将那一排大玻璃一块一块都糊上,不许他们再伸头探脑。她还添了一个习惯,每次 进屋时马上将门轴芯子从里面按了,也就是把门反锁上。意识到那门已经上实锁, 心里才会安生些。 现在,刚给删了下了课,她回到研究室来闷头做自己的功课——给导再朴教授 近日写的新诗做翻译。 形象有点像日本胖翻译官的朴教授,正经出过好几本诗集,可是他的诗实在不 怎么有意思,更不怎么好翻译。比方说这一首,史小玢费了好大力气也就翻成了这 个样子: 光洁的瓷碗啊 原是用来盛饭的 你可要小心 你可要小心 假如它一旦摔碎了 那破碎的瓷片 会像刀刃一样割伤你 这是朴教授的诗,别管它意义有多深刻,反正现在史小玢使出浑身解数也就只 能翻成这个样子。 说来实在是太直白了,还多少带了点可笑。她想最好记着点,回头应该给朴教 授捎一只北京琉璃厂的景泰蓝小瓷碗。 不过相关朴教授人却是一点儿也不直白,整天西装革履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满脸写着师道尊严。 让史小玢最怵的事情就是和朴教授坐一起吃饭。那份的严肃劲儿啊,能把人闷 死。她很不喜欢自己那番做作的样儿。努力保持坐姿端庄,头上像顶着一只泡菜坛 子(在街上时常还会见到那种传统型的韩国女子),并且咀嚼不发出一点声响,喝 汤时更不见动静。但是,偏巧这天教授点的是烤肉,虽然服务小姐不断地将烤盘上 那些将近一尺长的猪肉条剪成寸段,可是,将它们一片一片火烫地卷在生菜里,怎 么着也是一大厚卷,假若你不肯狮子大张口,你就别想吃到这嗞嗞冒油的韩式美味。 到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只好装作上卫生间,借机对台上一个服务小姐说,请给 我们换芝麻叶吧,我们不喜欢生菜! 绿油油的芝麻叶是韩国一种特别的蔬菜,专门用来卷烤肉的,每一片极薄,呈 桃形,卷上肉片之后,你可以像叠纸手工一样把它叠成很小的一枚方块儿,放进口 中,那番吃相甚是优雅。 朴教授自饮自酌着一小瓶纯净水似的“真露”(韩国一种低度烧酒),烤肉几 乎不大碰。 但是他给她讲,在韩国,如果你给长辈倒酒,一定要注意用双手把瓶子小心握 住,倒酒时千万不要让瓶口碰到长辈的杯子,你要慢慢地倒……—当长辈给你倒酒 时,你也要用双手捧住自己的杯子,然后,还要记住了,你必须得扭过脸去喝…… 他一本正经对她讲,他一直是笃信儒教的。他讲,中国的儒教自2000年前(我 们一般算应该是在1600年前)传到韩国来,从此,韩国就成为一个儒教国家,这儒 教在韩国一直要算国教,尤其在14世纪的朝鲜王朝时期,特别盛行抑佛崇儒的风气, 儒教文化曾经特别灿烂辉煌……总之,应该说,大韩民国也和中国一样属于礼仪之 邦,有着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 史小玢听着他讲,并不十分了解韩国儒教的更多内容,只是先想到了父父子子 君君臣臣这样的话。 她闹不清,现在在韩国笃信儒教的人,是不是看上去个个都像朴教授这样端严 的样子,都是肌肉僵硬,面无表情,吃起东西来是那么皱皱巴巴的? 朴教授说,哪天要带着她去庆尚北道的一个村落看看,那里至今还完全保留着 旧式韩国传统的生活方式。人们不仅穿着古时的长袖韩服,男人还依然留着古时的 长辫,学童们读书也都是在私塾里边,从训长那里接受四书五经等等古老的礼教文 化…… 史小玢觉得,相比之下,还是片老师好啊。坐在一起,片老师总是十分的平易, 十分的体恤。说起话来,他不像大多数韩国男人那样语声又铿锵又断然,而是不慌 不忙很小心地挑选着词语,生怕她因为不懂而费解。并且,也许是因为年龄上比较 接近的缘故,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繁缛的客套,甚至他还特别提醒她,碰面 不用一张口就是“安宁哈塞呦”(——韩语:你好)的韩国问候,也不用说话时总 要带着韩语中的那么多敬语,就和他随便说“半语”就行了。 他能这样说实在是太难得了。在延熙大学里,史小玢还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开 明”的先生。因为在韩国,根据人的年龄大小,相互对话时总要特别注意敬语体和 非敬语体的区别,以此来提醒人们时刻注意长幼界限,遵守前后辈的规矩。 有一天下课之后,他们两人在棒球场外的草地上遇见了,正好相向而行。走至 一处,片老师邀史小玢一起去吃牛排汤。席间,在配套的小菜这我,他再点了几种, 全是生制的、地道的韩式料理。他耐心给她做讲解,这一盘绿绿的泥膏是海藻,那 一盘红红的肉酱是蛤蜊,还有那晶莹剔透的一小碗黏坨是细细的虾米糊…… 看他张开双臂端着一只方大的盘子,在烟气弥漫中,从很多人的头顶上平稳地 穿过来向她示以微笑,她的心里不禁一阵暖意,觉得他真是一个好“欧吧”(韩语 :大哥)。 其实,她很想称呼他欧吧,至少在心里已经是这样了。在她班上,那些女同学 对男同学成天到晚总是这么呼来唤去的。 两个人—道吃着,因为舒服,随意,脑子里边最缠绕不清的事情竟然轻而易举 地念叨出来,随后,突然就哽咽了,泪水迷蒙在眼前,赶紧扭转脸,他却已经看见 了。 他递给她纸巾,并不多问什么,等待她慢慢恢复。 一种沉默的静候的气氛让她觉得宝贵极了。随后,发现他看着她脖子上的丝巾, 并且她抚弄着丝巾的手也烂别地受到了他的注意。 那是已经去除了戒指的手,无名指上,一小圈长久勒出的印子还有些扎眼。她 把那只手挪开了…… 心里边有一点后悔,怎么那件事情就是隐藏不住呢?虽然觉得他人好,觉得他 人亲切,却还不曾奢想过把什么都让他了解,就像她不曾奢想过要了解他的全部一 样。 尽管他有一双视线平和、一点不具伤害力的眼睛,尽管他那善解的神情让她觉 得温暖,还让她觉得可以被懂得……现如今,有哪个男人肯给你这样的感觉呢? 可是,男女间不可讨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异国男女。并 且,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真的是有可能吗? 小小的“吃会”像风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互相绝不破坏各自生活的秩序, 也没有必要去做更多的深人交谈。也许,这样的交往才是合适的,才能够长久。 外面又下课了,学生们大声喧哗着,自动售饮机频繁地操作,你一杯,我一杯, 整个楼道里浓浓地漫卷着咖啡的香气。 史小玢给朴教授拨一个电话,问他,下午的讨论会还是在楼上的会议厅开吗? 朴教授说还是,电话就撂了。她披上外衣,准备去食堂,这时电话响起来。 是片老师打来的。片老师说,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还去坛子冲。 他是在汽车里边打的电话,噪音听起来非常大,乱哄哄的。 他说他去下塘办事了,现在正在返回的路上,如果她愿意,一刽乙他把车子开 到学校的后门口去接她。 可她告诉他,已经吃过了。 其实她想说,等你进到校园以后,把汽车先撂下,我们走着去坛子冲最好。 可是她没这么说。也许她是计较了——她不喜欢那些噪音,更不喜欢像那样当 正开着车的时候做即兴的邀请。 傍晚,讨论会结束之后,几个同事一道吃了食堂里的石锅拌饭。史小玢最吃不 惯这种石锅拌饭,挺好的白米饭偏要浇上红辣糊的汁子,那汁子里面又是鸡蛋又是 豆芽又是鱿鱼丝的十几样儿东西一股脑全都搅和一起,失掉了原味,只剩下热乎乎 的辣和咸。 胃里翻着一大堆的热闹滋味,她和大家分手,独自出学校向后门外边走。心情 怅怅地很是落寞,只想绕着西山坡的教堂溜达—会儿。 教堂是金红色的,一扇扇长窗镶着茶绿色玻璃,暮色中,这金红色的建筑物昂 扬地迎着夕阳,一副现代的样式不仅一点不沧桑,反倒显得崭新和蓬勃向上。 平日里这教堂很静,连钟声也听不到,只是在礼拜六日两天,教堂前的车道上 一定泊满了汽车,其时两扇大门赫然敞开来,几个装束严整的神职人员站在台阶上 迎接一位位前来礼拜的教徒。与此同时,从每一扇长窗里,传出合唱的圣歌声,在 钢琴伴曲中那歌声听起来深情虔敬,无比神圣。 望过去,教堂尖顶的十字架比附近所有的楼房顶都要高些,但是它高不过山冈 上的树冠。每当夜晚,人在路上走着,会见到远远近近有不少这样的金属十字架, 它们直指韩国的天空,彻夜发出暗红色光亮,气势高超圣洁,好像地面上迷乱的人 们离不开它们做导引。 不知觉中她走上山坡的石径路,向着教堂门前长长的台阶走过去。这时,发现 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兜头驶来,她竟吓一跳,以至于连腿都发软了。 小红汽车沿着身前很陡的山坡向下行驶,尽管速度放慢,还是让她觉得危险。 汽车轻掠过去,在坡下停住,车门打开,仁姬那张脸闪出来。 仁姬问她,姐姐,你怎么来这里散步啦?想去教堂吗? 她摇头,索然回答,我去教堂干什么? ——你呢,你怎么去教堂了?钻进汽车里,她问仁姬。 仁姬说,刚送妈妈过来,妈妈他们的唱诗班现在正在里面帮着牧师准备这个礼 拜天的一个纪念会。 仁姬说,这次纪念会一定很好看,我们还是一起去看吧。 史小玢皱起眉头来使劲扇手说,我可再不去了,上一次跟你去,已经给他们吓 破胆了,那都是什么节目啊,又是白袍子,又是血衣的,还煞有介事地大呼大叫、 哭哭啼啼,一直折腾到天亮! 仁姬响亮地笑:那都是圣子圣母的故事啊。 车子忽然嘎地刹住,前面道口上一个男人按了自助红绿灯,然后他旁若无人一 步一步慢悠悠地横穿马路。他身背后绑着一只小木椅子,上面软兮兮地坐着一个两 三岁的胖女孩。做父亲的手里举着一个会叫的长棍子玩具,边吹边逗着女孩。 那情景叫史小玢看着新鲜,跟仁姬说,你们韩国男人也会温柔地带孩子啊。 ——是呀,韩国男人就是特别温柔嘛。 ——可是,他总该在路口上等人行灯,像这样随便地按自助灯叫汽车多麻烦。 ——那有什么么关系?人家背着孩子嘛,就是不背着孩子,该按也得按。 ——我从不这样,万一哪辆汽车没看清呢。 ——你胆量太小了,这么怕车啊,放心吧,姐姐,公路上到处都是电子眼,司 机个个都规矩得很哪…… 汽车拐进学校门口时,先路过了坛子冲,这热腾腾的饭店一面墙全部由乌黑锃 亮的泡菜坛子垒筑起来,红闪闪的招牌上画着一只可爱的大黄牛,门前泊着五颜六 色的车队。 仁姬忽然向史小玢转过头来,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说,姐姐我知道,上个礼 拜,片老师请你吃饭啦! ——那又有什? 她回了一句,把脸扭开,看着别处。 仁姬偏着脸把嘴巴撇一撇说,是没有什么啊,片老师跟我说,我们这里太偏僻, 太寂寞了,史老师来到我们韩国是客人,我们应该招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