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年前,丹尼大叔的爱妻阿格奈丝死于恶性淋巴癌,从发现到去世,前后还不 到四个月的时间;一年后,他在《布达佩斯快报》上登了一则“出租一室住房”的 小启事。 丹尼家住在离多瑙河边不远的国王大街,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这里曾是布达佩 斯的犹太人居住区,也是一条店铺繁华的著名商业街。丹尼大叔住的是一套建于奥 匈帝国时期的典型中产阶级住房:居住面积一百二十平方米,室内高度四米二;房 间宽敞明亮,光是墙上的窗户就足有三米多高,不仅是双层窗,而且里面有一层折 叠式窗板,外面还有一道深褐色的百叶窗……丹尼大叔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过 这个虽不深奥、却很难回答的问题:这曾是哪位犹太银行家或古董商的府宅?是谁 曾在这块磨损了的地板上踱过步?自己也终有一日形影相吊地死去,那时谁又将住 在这儿呢? 丹尼大叔出生于德布列森市的一个“裁缝世家”,东欧剧变之前,他家属于无 产阶级;剧变之后,最多也只能被划为小市民阶层。按理说,他家上下几辈都没有 享用这套奢华大房的资格……但是,恰恰就是因为穷,他才能够稳稳当当地在这里 住一辈子,这也算是一次“历史的机遇”。 丹尼的父亲是个颇有心计的穷裁缝,“二战”期间,他趁着兵荒马乱撬开并占 据了这套空房子。原来的房主是犹太人,据说还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书商,后来这家 犹太人被举家抓到了德国人设在波兰境内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有人趴了电 网,有人人了毒气室,一九四五年德军投降时,这家人里只有一位怀着身孕的年轻 女人从集中营里侥幸生还。 女人曾通过各种渠道试图索回住房,但是最终不但没能把丹尼的父母赶走,反 而成了他们家的一分子。七个月后,薄命的女人死于“产后感染”,咽气前,她为 新降生的女婴取名为阿格奈丝。没有人知道阿格奈丝的父亲是谁,甚至不知道她的 父亲究竟是匈牙利人?还是德国人?不管怎样,丹尼的父亲做了女孩的父亲。阿格 奈丝先做了少年丹尼的妹妹,二十一年后做了青年丹尼的情人……后来,一直等到 丹尼四十岁与前妻离婚,阿格奈丝才终于当上了中年丹尼的妻子。 丹尼大叔很爱阿格奈丝。虽然阿格奈丝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但在男人看来,那 个“为了自由”而丢掉自己离家出逃的前妻,从感情上说根本就未曾存在过!尽管 前妻的出走有着种种堂而皇之的政治借口,尽管前妻在澳大利亚申请“避难”有着 这样那样合情合理的理由,尽管许多年后前妻也曾随夫携子地回到匈牙利看望过丹 尼……但是,关于前妻的感情,男人从不愿跟任何人提起。所以,在周围人眼里, 丹尼大叔只有一位与他厮守多年的爱妻——阿格奈丝。 四年前,当阿格奈丝被诊断为“非何杰金氏淋巴癌晚期”时,夫妻俩经历了一 次生死的抉择。当时,管床的卡洛依医生说:唯一的治疗手段只有“手术加全身化 疗”,但同时又说,“手术效果不能保证。”从临床病例看,有的病人不做手术, 也会困活十多年;有的病人手术、放疗都做了,却只能活三个月·…“因此,”手 术“只是医生的建议,主意必须由病人和家属自己拿。换句话说,手术就是—场殊 死的赌博,需要投下性命做赌注。 丹尼和妻子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手术。 手术非常成功,化疗看似顺利,但在术后的第四个月,妻子不小心着了一次凉, 几天后就去世了。丹尼悔恨得简直想要杀掉自己! 在爱妻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丹尼都活得像是堆在房间里的百年家具:沉重, 刻板,晦暗。夜里,男人孤单地睡在两米宽的双人床上,闭上眼,总能感到枕头边 妻子那颗像梳妆匣一样可触可摸的脑袋,可以感觉到妻子蜷在被子下面的、静脉像 蚯蚓一样曲张的大腿,甚至他能够闭着眼,在黑暗中清晰看到她熟睡时的表情…… 人总是很蠢!总是要等到事后才想起来吃“后悔药”!两个人家“胳膊腿儿” 似的连在一起活过了半辈子,许多东西都随着光阴的流逝而变成了习惯,许多彼此 了如指掌的脾性、特征、习惯和细节,都变得如同这套已经住了半个世纪的老房子 一样视而不见。阿格奈丝走后,丹尼大叔才真正意识到了女人在自己生命中的重要。 当他为妻子冰冷的尸体亲手换上自己连夜赶制的新衣时,丹尼才在无意之中发现: 在妻子的肘窝内竟长了一颗红豆似的血管瘤……就是这刊、小的发现,都会让老人 由于这个无关紧要的疏忽而追悔不已。 爱妻的死,带走了男人大半生的时光,但也留下了比她本人更多的琐碎记忆。 丹尼大叔清楚地记得:他俩曾为一点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而唠叨争吵,曾为一 个不小心溜出体腔的屁而笑出了眼泪。他忘不了女人脸上体谅的微笑和偶尔的开怀, 忘不了女人发福了的身体和孩子气的腔调。阿格奈丝从她那在纳粹的枪口下、在集 中营的毒气室里幸存下来的母亲身上继承了坚韧与刚强,同时也从他那“永远不知 道是谁的父亲”身上继承了乐观与开朗。哦,对了!还有那甜得叫人咳嗽的香水味 道和愈老愈重的妇人的狐臭,还有那说了不下百遍的笑话和跑了调儿的哼唱……唉, 妻子的病逝,竟让丹尼想起了那么多自己本以为“早已忘记了的”、甚至以为“未 曾发生过的”事情,记忆有如潮水退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贝壳。 每当一个人看电视的时候,丹尼都会不知不觉地将妻子常穿的丝绸睡衣攥在手 里抚摩,并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捻动,老人从这种看似无聊的动作里,可以感到情 感的慰藉,可以感到与亡妻的交流,甚至可以感到某种意想不到的快感……活了这 么多年,他才突然意识到:指腹的触摸竟会如此准确地传导性感,居然可以调动起 全身的感官知觉,并能使之转化成如此精确无误的记忆。 从某种角度讲:死亡并非意味着永久的失去;死亡是对人生本质的另一种捕获, 尽管这种捕获是虚拟的,是唯心的。 死亡是一座记忆的教堂,面对它,不仅死去的人会怀着许多的遗憾,就连生者 也需要自怨自责地追思追悔。 爱妻的死,确实让丹尼心痛了很久很久。他将自己跟汤姆—起在房间里囚禁了 半年,回忆成了老人每天唯一可做的事隋。他跟阿格奈丝从认识到永别,磕磕碰碰 地走过了五十多个年头,但在这么长的岁月里,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像在妻子 死后这样地记起女人的种种好处,他也从未像现在——像在妻子死后这样地给了女 人所有并不知道该要原谅什么的原谅。 爱妻的死,使他突然理解了巴赫在失去妻子和两个孩子之后写在《日记》里的 一句话:“上帝啊,请别让欢乐抛弃我……” 爱妻的死,给他留下了寂寞,也使他对“死亡”这个概念从恐惧,到关注,最 后直到理解。说实在的,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说“自己没想到过死亡”,那肯定是 假的,只不过他从来都在有意无意地予以回避;即便是一个火星般的闪念,也很快 会被洪水一样涌来的恐惧扑灭……但是有趣的是,死亡——这个问题他一旦想久了 想多了想深了想透了,心里的恐惧不仅会逐渐化解,而且还发生质的改变。 丹尼工作的裁缝店位于通向尤若夫环路的一条小街上,他的隔壁是—家生意兴 隆的假发店。假发店老板的儿子从小得了“巨人症”,刚过五岁,个子就像升天的 火箭一样使劲儿地长呀长呀,长到八九岁时,就已经超过了鸵鸟身材的父亲;到了 初中,男孩居然长到了一米九,走起路来恐龙一样慢条斯理,晃晃悠悠,他的一副 手脚更是大得夸张,活像戴着潜水员用的橡胶脚蹼……因此,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 号,叫“恐龙”。 “恐龙”的身材,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但是,除了没有人敢找他打架之外, 并没有太多的好处,比如说:乘车的时候他仿佛一头委屈的长颈鹿,硕大的脑袋总 跟折断了似的耷拉在胸脯上;学校教室里的桌椅太小,“恐龙”坐在上面感觉屁股 像是坐在刀刃上;同学们踢球,他只能把门,但是该死的足球总是从他的胯下自由 穿射,他却只能笨拙地站在那儿,毫无办法!至于篮球,又因为他的身体优势太大, 没有人愿意跟他玩儿。起先,班上有几个早熟的男孩对他还偷藏着嫉妒,但是,当 他们有一回终于发现“恐龙”的阴茎并不比自己胯下的家伙大多少时,突然觉得如 释重负,甚至恶作剧般地嘲笑起来。就这样,“恐龙”在同伴眼中的最后一点神秘 感也被打破了……所以,在周围人看来:“恐龙”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一个悲哀! 不过,尽管如此,“恐龙”仍是一个乐天派。家里的灯憋了,都由他换;树上 的红果熟了,都让他摘;每逢到广场看露天演出,女孩儿们都争着嚷着讨好他,为 了能够爬上“恐龙”背……有一回,丹尼大叔忧心忡忡地问“恐龙”:“可怜的孩 子,你想没想过,你以后长大了要做什么?” “恐龙”托着腮帮子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久,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要当 粉刷工。” “为什么呢?”男人问。 “因为我不蹬梯子就可以够到顶棚。”男孩答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 丹尼大叔听后忍不住乐了,满心疼爱地鼓励他:“对,聪明的孩子!照我看, 你长大以后应该当画家。你知道吗,米开朗琪罗要是跟你站在一起,他简直是一个 没有发育开的侏儒。你以后长大了,不仅可以画教堂的天顶,而且还可以画天堂的 穹隆……” 可惜的是,“恐龙”最终没有当成“现代的米开朗琪罗”,男孩没等长到成年 就死掉了。“恐龙”死时只有十六岁半,而他的身高却已经超过了两米一五!可怜 的孩子,他拳头大的心脏实在负担不起那塔吊般的身体。 据说,在“恐龙”的葬礼上,几乎没有谁落泪。葬礼后,好心的丹尼大叔甚至 还这样劝慰过“恐龙”的父母:“唉,我的老朋友,你们应该想开点儿,不要太难 过……当然,孩子死了,你们肯定会难过的。可是,要知道:死亡对于这个可爱的 孩子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你们想想,要是孩子继续这么长下去的话,他的生活 会是什么样子?他的未来会是多么可怜?” 说完这话,丹尼顿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自己都为自己能够说出这样 “洒脱”、这样“超然”的话而感到惊叹。的确,“恐龙”的死,让丹尼大叔对死 亡的态度变得更加从容,更加客观,更加豁达。 终于,他决定要从丧妻的哀痛中拔出身来,要让自己继续过完余下的日子,要 让妻子在自己的记忆里继续活下去。他之所以要在《快报》上刊登那则“出租房屋” 的小广告,并不只为找一个房客、收一点房租,而是为了逼迫自己打开墙上那些死 气沉沉、像棺材一样密封的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