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租房屋”的小广告登出后,打来的电话还真不少,但是,前来看房的却只 有穆良一个。别人没来,是因为他们对丹尼大叔在电话里提出的苛刻条件恼火;穆 良之所以来了,是因为他在电话里除了地址,别的什么都没有听懂。 仲夏的午后,穆良气喘吁吁地爬到四层,感觉仿佛是爬上了前门的箭楼。他在 楼道里拐了几拐,终于找到了丹尼大叔的家门,这时,年轻人的脑门儿上已经渗出 了一串串汗珠。穆良的指尖刚刚触到门铃的按钮,立刻被从门后传出的狗叫声吓了 一跳。 “汪!汪!” 门开了,身材敦实的丹尼大叔用像侦察兵一样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来人,老 人身边,有一条长得跟主人—样敦实的“白皮无毛狗”,也用跟主人一样严肃的表 情紧盯着穆良。 穆良是个地道的东北人,身材瘦高。肤色黝黑;脸庞颇有棱角,鼻梁略塌,嘴 角微微下撇,缺少质感;眼眦细长,乌黑的眼球里透出一股朴实与温和。穆良的下 颏上有一块明显的疤痕,给他本来就显生硬的面部轮廓更添了几分男人之气。 “您好,是我给您……打的……电,电……” “汪!汪!”穆良操着嗑嗑巴巴的匈牙利语刚一开口,那条凶神似的白皮恶狗 就又冲着来人大声狂吠。 “我叫……穆……穆……”穆良紧张得结巴起来。 “汪!汪!”狗叫的时候,喉咙里还伴着低音炮似的共鸣。“对了,你……不, 您……” “汪!汪厂无毛狗不但越叫越响,而且还挑战似的冲着来人耸动着肉墩墩的身 体。 “我,哦……广告……租房……”穆良出发前背烂了的几句匈语被狗叫声剁成 了碎块儿,语不成句。 “汤姆!闭嘴!”主人声调严厉地发出了指令。 丹尼大叔的吼叫不仅吓了汤姆一跳,更吓坏了穆良,狗还没有闭嘴,年轻人倒 先被吓得闭上了嘴。 “汤姆!趴下!”主人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听到命令,汤姆立即像被主人踢了一脚似的在喉咙里闷闷地“咕噜”了一声, 委屈地就势卧到了地上,并将半个肉滚滚的身子压在了主人的脚面上;但是,汤姆 的耳朵始终机警地立着,只等来人露出一点可疑的破绽,它就会纵身扑上前去。 这时,穆良已经忘了自己敲门的目的;,而是在心里愤愤地琢磨着:应该怎样 乘机狠踢那个畜生一脚! “说匈语?英语?”丹尼大叔用声调古怪的英文询问来人。 “匈语厂穆良不假思索地脱口回答。 穆良这样回答,倒也不是因为他的匈语有多好,而是恰恰相反,因为他知道自 己的英语很臭。记得一年前,他乘坐横穿西伯利亚的国际列车通过莫斯科来到布达 佩斯,过海关时,就因为他用“娴熟”的英语说了一个"Yes“,结果被当成偷渡客 关押了一天一夜。 当时,一位身体剽悍的边防军进到车厢检查护照、行李,他用半生不熟的英文 问穆良“有没有带违禁品?”穆良错将"contraband “听成了"contract ”,以为 人家问他“有没有工作合同?”所以顺口答:厂个"Yes“,结果被直接押进了班房 ……从那之后,穆良就对自己的英文失去了自信。 丹尼大叔听到来人痛快的回答,顿时露出了满脸和悦。老人接着又问:“你是 ……日本人?韩国人?” “不,都不是。我是中国人!”说实话,男主人的这句问话让穆良听着很不舒 服。掐指算算,穆良来布达佩斯已经一年多了,按理说,他本该习惯了这个——当 地人习惯了的——问话习惯,但是事实上他永远不能够接受! 平心而论,人家问话的时候可能并没有带任何的偏见,但是,在这种自然而然 的“排序”背后,毕竟流露出了问话者潜意识里的个人偏好。这个问话的客观结果, 最终还是让内心敏感的中国年轻人感到在某种程度上“遭受歧视”。在国内时,年 轻人谈爱国,大多只是空泛的表态和无的放矢的说教;然而一旦出了国,穆良却觉 得自己比任何中国人都更爱国,都更在乎身份,都更有民族的自尊感。就是由于这 个原因,穆良十分讨厌外国人这样问自己,也绝对不会像有的中国人那样总给对方 —个含糊其辞的回答。 “中国人?!”没想到,穆良的回答不仅没有叫主人失望,反使对方的眼神发 亮:“你是中国人,真的吗?” “是啊,中国人。”穆良再次肯定地回答,并兴奋地问,“怎么,您去过中国?” “没有!我没去过!”老人干脆地摆了一下手,斩钉截铁地说,口气硬得像是 这辈子都不想去那里—样。 年轻人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突然紧张起来:这个古怪老头儿!他心中暗想。 “你准备长期租住?还是临时呆呆?”丹尼大叔忽然将问话拉回到正题。 “哦,长期……我有工作身份。”穆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黄皮小本儿。 在当地,中国人称这种凭工作纸办下的短期居留身份证为“黄卡”。 “那就好。”男主人接过来细细地看了,随手还给穆良,并且招呼他进屋。 穆良跟着主人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这是一套四室一厅的老式公寓,厨房不仅豁 亮,还接出一个阳台。在阳台的门框上,挂了几串绛红色的尖椒和编成辫子的大蒜, 冰箱上吸了两个带磁性的狗头,其中有一个跟汤姆长得一模一样。这时,老式碗橱 里有一样东西吸引住了穆良的注意力:碗橱里居然摆着一只写着“艰苦奋斗”四个 红字的白色水杯,深蓝色的杯口已经掉了瓷…… 能在外国人家里看到中国的东西,穆良觉得格外的亲切。尤其是杯子上的字, 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本来还想再问什么,但是看到主人一脸的严肃,又乖巧 地把已经滑到了舌尖的话咽了回去。这个在国内大杂院儿里长大的中国孩子,到了 欧洲却懂得了一个很时髦的“人权概念”——隐私。 将要出租的房间就在厨房的斜对面,少说也有二十平方米。家具虽然旧些,但 桌、椅、床、衣柜样样齐全,角落里还有一个贴着米黄色瓷砖的简易壁炉。主人告 诉他:这就是客房。 穆良觉得满意,房租也合适,于是痛快地交了一个月的押金,说好过一两天就 搬过来。 “就你一个人吗?”穆良临出门时,丹尼大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是啊, 就我一个。”“你没有女朋友吗?”丹尼大叔对这个回答似乎不大相信。 “没,没有……哦,不……不过,”穆良多了个心眼儿,立即补了一句:“是 现在……没有。”男孩暗想:怎么着,我总不能因为住在你家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吧? 话说回来,奥茜跟我可能还真没准儿…… “一个大小伙子,不找女人怎么行?!”老人关心地摇摇头。 “行,不……是要找,不过……我是说……”穆良又被问得支吾起来,他真摸 不透对方的意图:似乎这老家伙问的每句都是反话。 “这么说吧,”丹尼大叔终于挑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可以带女友来,但不准 带妓女来!” “当然,当然……当然不会……”年轻人的脸被对方说得腾地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