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丹尼大叔刚一睡着,就“呼噜呼噜”地打起了鼾。虽然,他没到中年就有了打 鼾的毛病,但是极少会像现在这样:自己居然台瞅自己的鼾声从梦里惊醒! 其实,丹尼之所以吃惊,并不是因为听到自己的鼾声太响,而是因为他在梦里 听到的鼾声并不是他自己的。他刚才听到的“呼噜”声既格外别致,又格外熟悉: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在那根正打呼噜的喉管里铺有一层薄薄的黏膜,仿佛是蟋蟀用 来“嘟嘟”鸣唱的透明翅膀……要不,就是在喉管里有一小块松软的息肉,要么就 是喉咙里掉进了一枚不大不小的果核儿,正好卡在了两片声带之间,只要人一呼吸, 就会随着进出的气流微微震颤,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偶尔掺杂了两声尖锐的 呼哨……丹尼大叔辨出这个鼾声不是自己的,而是妻子的。 这个鼾声他再熟悉不过,而且离他那 丹尼猛地睁开了眼睛:刚才听到的 “呼噜”声到底是妻子的?还是自己的? 其实,夫妻俩在一张大床上睡了这么多年,早就分不清哪声“呼噜”是自己的, 哪个呼哨是她的了。 我这是在哪儿?阿格奈丝又在哪儿? 丹尼突然惊醒过来,呼吸变得紧促,胸口“怦怦”猛跳,他借着从窗外泻人的 月光悄悄环视了一下四周:夜风微拂的纱帘,挂在墙上的水银镜,镜子下面的雕花 茶几,茶几旁有一对祖传的扶手靠椅,扶手椅上的手绣坐垫,立在墙角的一盏七十 年代风格的落地灯,书架,木凳,床头柜……这周围的一切他都再熟悉不过,甚至 熟悉得叫他厌倦,唯一的变化,是他正躺在上面的这张双人床:他伸手去摸的另一 半床铺是空的。 自从爱妻病逝之后,丹尼大叔的夜变得越来越漫长。失眠和噩梦,就像两个交 替折磨他的行刑者,就像两个与他左右相伴的影子。 感觉过了许久许久,就连丹尼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已经醒了有多长时间。也许 一刻钟?也许一个半小时?鬼知道!总之,从他重新意识到自己所在时空的那一刻, 丹尼就知道:今夜,自己再不可能睡着了。 “唉!”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既为妻子,也为自己。 说来也怪,人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衰老只是祖父母那辈人的事情,怎么也难 把死亡跟自己的生命联系到一起。可是眨眼的工夫,死神就已经溜到了自己的身边 :父亲,母亲,爱妻,还有比自己小两辈儿的“恐龙”…… 其实,出生于“二战”末年的丹尼,从很小开始就该对死亡有具象的概念了。 但是,也许由于那时的死亡总离“祖国”、“主义”、“人民”、“理想”、“未 来”之类的抽象概念太近太近,反而淡化了死亡在生命哲学上的自身含义。也许在 那个时代里,在那种制度下,在那种氛围中,作为个体的生命已经都不再属于自己, 个体的命运也已经都不再属于自己;因此,对一个失掉了命运的个体而言,“生” 与“死”,也就失去了与自我相关的意义。 活着与死亡,这是人类自从被逐出乐园以来,自从出现苏格拉底那样的哲人以 来,自从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生灵以来总在思考的命题。这种思考,总使人们 本来就不安定的生存变得更不安定,总使人们本来就无法消除的恐惧变得更加恐惧。 人们虽然知道了自己身体的物质组成,但是永远无法打开自己灵魂的魔匣。这种冥 思,不仅困扰着尼采、叔本华那样神经兮兮的空想家,而且也折磨着无数像丹尼这 样的世俗之人。不过,不管人们在什么层面、从哪个角度、以何种动机、用什么手 段去解释生死,他们所要面对的事实都是同样的残酷:一个人活着的时间远比要死 去的时间短暂得多! 现在,直到过了该“知天命”的年龄,丹尼才恍然发觉:自己还没有“生”, 但已经接近了“死”。他懵懵懂懂地活到这个岁数,才忽然意识到“时光飞逝”这 组词的恐怖含义。是啊,“生”与“死”之间的界限竟是如此纤细!人们偶然地降 生,偶然地存活,随后又合情合理、无可抗拒地死亡。 妻子死后,丹尼本想重新粉刷一次房子,但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尽管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改变,尽管阿格奈丝的死已经带走了他的一大半生命, 但是,他还是幻想能维系住什么……哪怕只是蒙尘的墙壁,哪怕只是陈旧的家具, 哪怕只是爱妻没有用完的香水,哪怕只是一些散落的记忆。 其实,丹尼这次决定在报纸上登广告找房客,也并不为了改变,而是为了维系 :为了能在家里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 忽然,老人想起了什么,目光在地毯上散漫地搜寻了一圈:他没有看到汤姆。 于是,老人不安地从床上坐起,用短粗的手指理了一下睡乱了的头发,然后披上睡 袍摸下了床。 过道里静悄悄的,深棕色的地板在深秋的夜色里泛着绒毛似的光晕,踩在上面 感觉好松好软。这种感觉突然使丹尼大叔记起了自己跟阿格奈丝第一次偷情的情景 :当时,他俩都还没结婚,但是各自都已经订了婚……那晚,他也是从这间大房里 溜出去的,女人就等在穆良现在睡觉的小屋里。 至于他俩当时为什么没能结婚?原因很简单:因为阿格奈丝是犹太人——尽管 由于女人未知的父亲,她很可能并不是纯血的犹太人。 至于为什么因为这个就不能结婚?这是一个男人直到现在都答不出来的问题。 小屋的门敞着,借着窗外泻进来的月色,丹尼大叔一眼看到了正卧在门口地板 上的汤姆:白色的身体蜷成一团,就像一个扣在地上的白瓷水盆儿。汤姆已经是条 老狗了,汤姆在这套房里已经住了九年,阿格奈丝将它抱回家的时候,汤姆小得像 是一只白耗子……没想到九年后,它却成了女人的幽灵。这几年,只要汤姆不卧在 跟前,男人就会觉得心里不踏实。 丹尼踮着脚尖走过去,下意识地站在小屋门口愣了刽乙神。年轻的房客已经睡 熟,虽然他的面孔隐在暗处,但是丹尼仍能想象出男孩酣睡的模样:抽动的嘴角, 扁平的鼻梁,细长的丹凤眼…… 汤姆醒了,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稍稍抬了下头。 老人伸手掩上了房门,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然后才拖沓着步子转身朝自己的卧 室走去。 汤姆似乎感受到主人孤寂的心境,强打精神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晃着身子跟在 主人身后朝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