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圣诞节前后,穆良在征得了丹尼大叔的同意之后,才将奥茜带回来几次。老人 第一次见到奥茜,就喜欢上了这个淳朴热心、善解人意的女孩。 那阵子,老人养病在家,很少出门,所以将买菜、洗衣、遛狗的杂事统统托给 了穆良,不过有奥茜帮忙,事情虽杂,侧艮有情趣。丹尼大叔自从那次突然犯病之 后,对自己的健康更加小心,尤其因为他的姐姐就死于“心梗”,医生说:心脏病 是可以遗传的。 老人常买保健杂志,常跟亲戚朋友讨论健康保健问题。他听说“便秘会诱发心 绞痛”,于是一天恨不得吃五根香蕉;医生告他“吃苹果可以降血脂”,于是又一 直吃苹果吃到胃里反酸才罢休……潇潇洒洒地活过了大半辈子,男人还从来没有这 样心疼过自己。 汤姆也很知趣,它对自己的新主人百依百顺,上街的时候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 穆良身后,既不乱叫,也从不跑在前头。穆良总觉得牵着这条“丑八怪”上街不够 神气,不过他在遛了一次两次后也就习惯了,而且他还发现:就因为他牵着汤姆, 其他的“狗主人”和汤姆的“狗友们”都对他十分热情。通过汤姆,穆良结识了好 几个能够谈天的邻居。 听邻居说,丹尼大叔的第一任妻子曾是匈牙利国家舢板队的主力队员,二十世 纪七十年代初,借一次出国比赛的机会“叛逃”到了澳大利亚。女人的出走不仅刺 伤了男人的心,还使丹尼受到了多年的监视。阿格奈丝是男人的第二任妻子,从小 就在丹尼家长大,是一名日报记者,还曾几次被派到中国——说到这个,穆良不仅 记起了丹尼提到的“茅台”,还突然联想到那只摆在厨房碗橱里的杯子。有一次, 奥茜也曾好奇地问起这个杯子的来历,丹尼大叔告诉她:那是一个朋友送的。 奥茜不算漂亮,但是一个很会讨人喜欢的乖觉女孩,她跟丹尼大叔处得很好, 两人聊天的话题总是围绕着穆良。 女孩说,穆良为人特别好,而且,他跟市场上其他的中国人不一样。 老人则说,据他看,所有的中国男人都一个样。 女孩问:“这话怎么讲?您还认识其他的中国人吗?” “我不认识,我妻子认识……认识过……”老人的话只说了一半。 女孩还要再问,老人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唉,都是些旧事,不说它了。” 阿格奈丝已经病逝四年了。丹尼大叔清楚地记得:当他在医院病房的走廊里得 到妻子去世的噩耗时,就在那个如冰封霜冻的残酷瞬间,他忽然彻悟了关于生死、 关于人情的一切一切!就在那一个瞬间,这位年过花甲的男人才真正感觉到纯粹的 孤独,真正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被孤独地留在了这个世界上的孤独者”。这种 感觉,即便在他母亲辞世的时候,也未曾有这般的强烈。 爱妻死后,丹尼的身心被困在了往事的荆棘丛中,许多以前看来简直是微不足 道的琐事,都忽然变成了生存的咏叹;许多以前他根本不曾留意的问题,也都忽然 变成终生不解的遗憾。就拿厨房碗橱里摆着的那只写了四个“方块字”的搪瓷杯来 说吧,对老人来说,恐怕就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揭开的谜。 许多年前,丹尼也曾问过妻子:“这只杯子是哪儿来的?” “送的。”女人说。 “谁送的?” “一个朋友。” “谁呀?” “说了你也不认识。” 可是,丹尼还是纳闷儿:到底什么样的朋友会送女人一个用过的破杯子呢?另 外,女人既然知道送她杯子的人即使说出来他也不会认识,那她为什么还不肯说呢? 穆良搬过来住后,丹尼大叔也曾问过:那杯子上写的是什么字?“艰苦奋斗。” 穆良用中文念给他。“什么意思?” “就是‘非常使劲、非常吃力、非常努力地进行战斗’的意思。”穆良绞尽脑 汁,用蹩脚的匈语解释说。 “使劲……战斗?”听到这个似是而非的解释,老人更是坠人了云里雾里。 穆良好奇地问他:这只杯子从哪儿睐的? 丹尼大叔犹豫了一下,可能是怕男孩会继续追问下去,于是干脆回答说:这是 他在“集外旧货市场”上淘的。 穆良知趣,也就不再追问。 “对了,你有没有看昨天的新闻?”丹尼大叔有意岔开了话题。 “什么新闻?” “十区有一家中国商店被劫,而且伤了人。” “我听说了,那个店上个月刚刚开张。”穆良应道。 “你也要小心,晚上别回来太晚,上次有个中国人在街上被抢,还打断了两根 肋骨。”老人郑重地叮嘱道。 “我知道。不过,我自己开车,问题不大。” “总之,现在外面的治安挺乱的,不要疏忽大意。”老人忽然想起来什么,于 是又问,“你的商店装报警器了吗?” “想装,还没装呢。”穆良心不在焉地应道。其实,他并非不知道报警器的重 要,只是由于近来生意不火,没有舍得往这里砸钱。 “你要抓紧装,这个钱不要省。”老人似乎看透了年轻人的心思。 “我的店在闹市区,很安全的。” 老人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年轻人,你别忘了银行也在闹市区,不是照样被 劫吗?” 奥茜是个手脚勤快的女孩,只要她在,屋里屋外总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 里总是飘着咖啡的苦香。奥莤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孩,只要她在,浴室的瓷砖就会擦 得很亮,所的便池就不会粘有尿迹,煤气灶台上就不会留—点油污。奥茜是个善解 人意的女孩,只要她在,就会拉—老—少围坐在餐桌旁—起用餐,说几个未必搞笑 的笑话。奥茜是个快乐的女孩,只要她在,就会让房间里总洋溢着笑声。只要奥茜 在,房间里总弥散着一股女人的味道。 有一回,丹尼大叔颇有意味地跟穆良感叹地说:“一个家里,真不能没有女人。” 丹尼总共娶过两个女人,但是对他来讲,第一个女人只不过是第一个女人,顶 多曾是他生活的伙伴,只有第二个女人——阿格奈丝,那才是他的妻子,他生命的 伴侣。在与第—个女人离婚与第二个女人结婚之间,男人也曾有过—段独身的日子, 但是那时他并没有感到过分的孤单,因为,他的母亲当时还活着。 丹尼的母亲在他与阿格奈丝结婚后不久就去世了。直到母亲去世,早就人过中 年的他,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成年阶段。可以这么说,母亲的死对丹尼 来说,既是一种苦痛,也是一种解脱,就像刚出世的婴儿终于挣断了与母亲子宫相 系的脐带,对他来说,与母亲的永诀,意味着他作为人的独立。 平心而论,与后来爱妻的死相比,母亲的去世诱发的,是一种生理性阵痛;那 种阵痛慢慢地被爱妻的手轻轻抚平了,而且,这种精神上抚摩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 在。 如果说丹尼的第一次婚姻没有留下孩子是一个遗憾的话,那么,他对第二次婚 姻也没有孩子却没有任何的抱怨,他不但没有抱怨,甚至觉得这样不错,至少能够 跟妻子一起享受那么久的自在与欢乐。 对丹尼大叔来说,阿格奈丝简直就是上帝给他的恩赐!当他终于在四十岁上与 自己初恋的女人结婚的时候,男人的生活里架起了一道由千百万只蝴蝶搭起的彩虹! 结婚后,他俩都不会跟对方提起各自的前一次婚姻,都不在乎彼此曾经的感情故事。 当然,也包括那只掉了瓷的、写着中国字的旧水杯——在丹尼看来,那只水杯也是 那千百万只蝴蝶中的一个——回忆妻子,就好像在郊外的原野上数在阳光下翻飞的 彩蝶,这种感觉是那样的兴奋,那样的怪异,又是那样的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