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穆良妈第二天就要动身了,头天晚上,丹尼大叔特意为女人烧了一锅“古雅士 汤”。 汤锅的盖子一打开,热气腾腾的香味就充满了厨房。饭桌上,两位老人面对面 地坐着,感觉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伴侣,那种感觉不仅对丹尼大叔来说已经久违了, 对穆良妈来说,更是陌生而温馨。 “来,尝尝吧!匈牙利男人肯定没有中国男人那样好的厨艺,不过,这可是我 最拿手的了。”丹尼大叔将冒着热气的盘子摆到客人跟前。 “这就是匈牙利有名的土豆牛肉汤吗?真的很香啊厂”怎么?你吃过了吗?“ “还没有,不过……”女人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古雅士汤”,一边饶有兴 致地回忆道,“您知道吗?五十年代,我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它。” “真的吗?怎么会呢?”丹尼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来自遥远东 方的妇人竟会知道一道东欧小国的家常菜。 “当然是真的,您知道毛泽东吧?还把这道菜写到了他的诗词里……” 听妇人这么说,丹尼大叔更坠人了云里雾里。 穆良妈解释说:“五十年代赫鲁晓夫出访匈牙利,曾在一次群众集会上问大家 :你们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吗?等到共产主义实现了,你们家家每天都能吃上‘古 雅士汤’。后来,中苏关系破裂,毛泽东曾在诗词里嘲讽赫鲁晓夫搞的是‘土豆烧 牛肉式的共产主义’。”妇人说着,还用俄文给丹尼翻译了那几句在中国脍炙人口 的名句:“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需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老人听后开心地笑了。穆良妈的这席话确实感动了丹尼,丹尼大叔真没想到: 穆良妈不仅爱吃他烧的汤,居然还能说出它的典故!更重要的是,他们居然能够这 样没有障碍地交谈。丹尼风趣地讲:“假如您能够再留几天的话,我保证您会天天 喝上‘古雅士汤’……” “托马士也常喝它吗?”女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而且这句问话很叫丹尼 大叔感动,他跟穆良妈接触了这么多天,这是女人第一次用他给穆良起的这个匈牙 利名字。 “是啊。”丹尼深深地叹了口气。本来,他想告诉女人:穆良出事的那天晚上, 他就烧过一锅“古雅士汤”……但是,他觉得这个话题太伤感了,不要说孩子的母 亲了,就连他自己都不敢触及,所以,老人把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晚饭后,丹尼要下楼去遛狗,穆良妈说:“我也跟您下去走走吧。” 午夜,丹尼大叔躺在空如海面的大床上孤零零地坠人了梦乡。但是,当他的梦 网刚刚织起,就又被一阵“呼噜呼噜”的鼾声惊醒。这晚,他又失眠了。他在黑暗 中睁着眼静静地躺着,明快的思绪就像一头受惊的鹿矫捷立跳跃,疲乏的身体好像 睡在柔软的云层,像一叶无帆的船在海上漂泊,像一个脱离了自己生命躯壳的魂灵 在黑夜里浮游。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躺着,躺着,让泛滥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涌流 …… 六十岁,真的就像是人生的一个门槛儿,人一跨进这个门槛儿就会发现:面对 眼前流逝的时光,人竟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无奈!在一个六十岁人的眼中,生活 中的琐碎小事都会隐喻了微妙的含义,周围所有人的举止都会变得古怪离奇,一条 条活生生的生命,变成了一个个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的玩偶,哭得像笑,笑得像哭, 哭哭笑笑地徘徊在生死的边缘。 就拿“老邦迪”的遗孀茹若大婶来说吧:这位一辈子都温和内向、安分拘谨的 妇人,突然有一天头上扎着鲜花、脖子上围着粉色的翎毛、抹着大红脸蛋儿喜气洋 洋地上了街,嘴里唱的是少女早恋时代的流行歌。 性情开朗的贝拉夫人,是阿格奈丝最要好的同事。自从女人发现自己的儿子吸 毒后就变得疑神疑鬼,焦虑不安,甚至靠服安眠药度日。有一次她服过了量,一个 人在房间里昏睡了三天三夜,竟无人察觉,她的留言电话里居然没有一个人留言。 她自己醒来之后信,心地痛哭了一场,她忽然意识到:即使儿子也不能替代自己的 生命,一个人应该为自己活着。 丹尼大叔的老朋友、服装设计师伊米莱老伯,居然在妻子刚出车祸后不到三个 月,就娶了一个比他小三十岁的时装模特儿。但是,在有一百多人参加的婚礼上, 伊米莱老伯兴奋过度,突然失语偏瘫。现在,新婚的娇妻虽然没有遗弃他,但堂而 皇之地将一个魁梧的情人带进了家门;而且,每次出门放风,都是小伙子将老人抱 上轮椅。 “恐龙”的父母,自从儿子死后变得格外健谈,他们一见人就喋喋不休地唠叨 自己死去的孩子有多么聪明、多么英俊,还说他天生是一位杰出的“天顶画画家”。 一年后,夫妻俩商量想领养一个孩子,丹尼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领养了一个侏儒。 “恐龙”的母亲说,她从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说:从人的肌体结构和生理功能分析, 最佳的身高是一米六三。 再有,就是丹尼楼下总是成夜成夜吵闹的吉卜赛邻居,这些天突然不唱不跳了。 丹尼大叔听人说,那家男主人一周前在“多瑙商城”偷东西的时候被人发现,逃跑 时不小心从电梯上滚下去,折断了脖子。 对了,已经抽了一辈子烟的拉斯洛从去年开始突然莫名其妙地戒了烟,因为他 从来不抽烟的老父亲被诊断出了肺癌。至于丹尼大叔自己,近两年也过得格外小心, 不但不吃黄油、奶油、油渣和腊肉了,甚至改变了“喝咖啡加糖”的习惯。每天早 上泡一碗难以下咽的牛奶麦片,晚饭时跟兔子似的吃两片绿绿的菜叶。只要脑子一 放松,马上就会被高血压、冠心病、脑软化、骨折、失眠等一大串医学名词填满。 丹尼越来越清楚:死神不但进了屋,而且已经走近自己的床边。 人在年轻的时候就像尼采,总是迷恋于音乐与色彩的变化,迷恋于钢丝上的舞 蹈,迷恋于激情的体验,因为年轻人还在感情的领域学步,还缺少生命的体验。然 而,一旦进入老年,人就会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之后变成了叔本华,开始感 叹宿命,开始接受最为廉价的末日之说。年轻人谈论死亡是诗意的;而对于一位六 十岁的人来说,谈论死亡,则像是谈论癌症、前列腺炎、阳痿一样现实。现在,又 要让一位六十岁的人接受一个二十几岁的人的死亡,这无疑是一种残忍。 人活着,是为了探究死亡的意义;而死亡的意义,在于触发生者对活着的思考。 这是一个辩证的魔圈。从某种角度来说,死亡既是死者与生者之间最坦荡的沟通, 同时也是生者理解自己的一个契机“……他忽然想到了穆良妈,他很想把此时的感 受告诉她,他很想知道女人此时的感受。 丹尼大叔烦躁地坐了起来,身子半靠在床头,奔逸的思绪使他感到浑身的躁动。 对于死亡,其实他并不害怕,而是感到无措的焦虑;就像是一个人清楚地知道 有一支上了膛的枪口正瞄准着自己,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子弹?不知道什么时候 将扣动扳机?不知道子弹将从哪个方向射向自己?他能做的,只有做好死亡的心理 准备耐心地等着…… 丹尼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出神地盯着那点烧红的光亮直到寂静 地熄灭……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敏捷地爬下床,躬着腰在房间的角落里翻找着什 么。 借着乳白色的月光,老人踮着脚尖穿过走廊,来到厨房斜对面的小屋门前。男 人不禁惊住了:他分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鼾声,这鼾声显然不是自己的:呼吸不均, 打着呼哨,这是一个女人的呼吸,是一个他所熟悉的女人的呼吸…… 丹尼大叔呆呆地站在门前,屏着气,尽量让自己的呼吸跟她保持同样的节奏, 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缓缓地沉浮,好像—个悬在羊水里的胎儿。 天还没亮,穆良妈就早早起了床。梳头时,看到桌上摆了一条似曾相识的旧毛 巾和一张笔迹潦草的俄语宇条:尊敬的“狗娘”:感谢您把儿子借给了我这么多年, 但是我很难过,没能把他完好地归还给您。 这条毛巾托马士用了很久…… 一个月来,妇人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哀痛横流,但是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失 控地捂着脸哭出了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汤姆乖觉地卧在了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妇人身上。太阳 已经照到了床头,从丹尼大叔的卧室里也传出了细碎的响动。 穆良妈抹了抹眼泪,屏了口气,准备去厨房最后再为男主人烧一次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