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转眼间到了1977年,我和乌梅都参加了这一年的高考。结果,我以三分之差落 败,而乌梅却接到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可惜,她始终没能迈进大学校门 一步。起因却只为王弗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乌梅和马大愣结婚以后,乌梅不同意马上要孩子,这一点马大愣欣然接受。他 怕乌梅怀上了就不让他沾边儿了,按他的话说,那还不得活活把他给憋死呀。所以, 他们就一直采取避孕措施,主要就是带套儿。据说乌梅不能吃避孕药,一吃就恶心 得不行。 乌梅接到录取通知书,王弗亲自前往马大愣家,在对乌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之 后,他又当着马大愣家人的面儿做了一个大胆的预言。他说,如果乌梅能跨进大学 的门槛儿,必会有真正属于她的白马王子在那里等着她。这次他吸取前一次的教训, 没用“鲜花”和“牛粪”等一类通俗的词儿,而是改用了文雅一点儿的——白马王 子。马大愣果然不懂,就警觉地问白马王子是啥意思。乌梅听了就抿着嘴儿偷笑。 王弗则哈哈大笑起来,点着马大愣的鼻子说,你连白马王子都没听说过?整个一个 文盲嘛。我所说的白马王子就是乌梅心目中理想的情人。马大愣:“情人?哪我算 干啥的?”王弗决然道:“你?和乌梅比较起来,你什么也不是。”王弗对乌梅的 一番热烈赞美让马大愣一家陷入了冷静的思考,最终,他们做出决定,绝不能让乌 梅上大学里边儿去找什么大白马去。于是,想出绝招。 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要报到上学去了,但乌梅却感觉不对劲儿了,常常恶 心厌食,就一个人悄悄到公社卫生院做了个检查,医生确切地告诉她,她怀孕了。 乌梅回到家里,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就从马大愣的枕头下边拿出了套子, 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终于发现了上边的针孔。 此后的几天里,马大愣、他爹他妈以及他们发动来的亲朋好友走马灯似的,轮 番做乌梅的思想政治工作。中心意思是,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乌梅静静地听 着,不说—句话。 这期间,王弗也闻讯赶来,希望能和乌梅单独谈谈,要在精神上给予她支持和 鼓励,但被马大愣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院门外。王弗不走,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踽踽徘 徊良久,见终无机会可以进去,最后朝院里喊了一声:“乌梅,你千万不要向恶俗 势力低头,你要把握住你自己的命运之舟啊,绝不能自毁前程。”马大愣闻声跑出 来要揍他,王弗这才障悻离去。 乌梅一直沉默了三天,最后开口答应马家她不上大学了,把这个孩子给他们生 下来。乌梅的退让令马大愣一家额手相庆。王弗闻言却痛心疾首。夜里,王弗在马 圈的过道里走来走去,仰望着外面的星空发出长长的叹息:“悲剧呀,悲剧。一个 出类拔萃的才女就这样被恶俗势力给吞没了。” 高考落榜让我心灰意冷,整天以酒浇愁。每当我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王弗都 会怔怔地看着我说,你这样是自毁前程啊。今年没考上,明年还可以接着再考嘛。 一天早晨,宿酒初醒,我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见枕头边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几个字:“男人不可学阿斗。”王弗进来,低着头对我说:“我给你写的你都看到 了,以后我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从此我振作起来,发 奋苦读。而王弗则把喂马的活全包了,不让我分心。 乌梅为马大愣家生下了一个儿子,令马家欣喜万分。但她心中的苦闷和怅然却 难以排解,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写诗,她写了很多首诗,但从来没让任何人看过。在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马大愣和刚刚满月的儿子早已躺在炕上睡着了,乌梅还坐在 她简易的梳妆台前写诗。她时而抬头凝思,时而伏案疾书。马大愣突然醒来,迷迷 糊糊地睁开眼睛朝乌梅喊道:“梅呀,你还干啥呢,都啥时候了,快钻被窝睡觉吧。” 乌梅最后写了几笔,拉开抽屉,把诗稿放了进去。她的那个抽屉里已有很厚的一叠 诗稿了。乌梅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马大愣一只手搂住了她,顺手关上了电灯。黑 暗中,乌梅睁大着眼睛,马大愣却酣酣入睡了。 就在这—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子夜十分,马大愣穿着衬裤,披着一件棉大衣出去撤尿。外面的大雪依然地飘 落着,但天静静的,一丝风也没有。他解完手,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路过对面 屋他爹妈房门前的时候,突然用鼻子嗅了嗅,觉得情况有异,就推开了门,朝里一 看,低声惊道:“不好了,煤烟子把他们熏着了。”一闪身就蹿了进去。带着门弓 子的门在他的身后很快就关上了,里边就再也没有动静了。结果,马大愣不但没有 救出他的爹妈,自己也被熏死在里边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个男人惊慌的声音 在屯子里到处回荡:“不好啦,老马家三口人叫煤烟子给熏死啦……”就这样,一 夜之间,乌梅母子成了孤儿寡母。但更令乌梅感到悲哀的是,屯子里的人一下子都 对她避而远之了。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她是个白虎精,一下就妨死了三口人,谁 要是沾上她的边儿,那可就晦气大了。 冬日傍晚,乌梅胳膊上戴着一个孝箍,抱着孩子走在屯子里的土路上。路两边 有人在后面朝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两个屯子里的男人迎面走来了,乌梅让到一 边,点头勉强笑着向他们问好,而他们却像见了鬼似的,一句话没说,赶紧躲开了。 乌梅轻轻地叹了口气,抱着孩子低着头继续朝前走。那两个男人和后面路边的人聚 到一起,朝乌梅的背影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王弗从后面追了上来,嘴里大声地喊 着乌梅。乌梅没有理会,低头继续往前走。王弗追了上来,拦住乌梅问:“乌梅, 你怎么了?”乌梅犹豫了一下说:“王老师,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有什么往来了, 好吗?”王弗很认真地道:“那我就很费解了,你能跟我明确地讲出来到底是什么 原因吗?”乌梅垂目低声道:“你没听大家都说我是白虎精,只会妨人的吗?”王 弗闻言,哈哈大笑。他伸出一指,点着乌梅的鼻子道:“乌梅呀乌梅,你怎么也这 么趋俗啦,这么陈腐愚昧的说法你居然也把它当回事儿了?要我看,你不但不是什 么方人的白虎精,相反,你是一个最最优秀的好女人。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乌 梅的眼圈儿有些发红,更深地低下了头。王弗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朝乌梅喊 道:“乌梅,你看着我,像我这样,抬起你高贵的头颅,目视远方,走你的路。看 到没有,像我这样。”他边说边抬头挺胸朝前走,给乌梅做着示范。乌梅忍不住略 略一笑,微微抬起了头,抱着孩子紧王弗而去。 经过两年的努力,我终于考上了大学,而且考上的是我梦寐以求的北大中文系。 在马圈里昏暗的灯光下,王弗在向我表示祝贺的同时,还暗示要给我一个更大的惊 喜,但现在不能告诉我,明天到乌梅家再宣布。我将信将疑。 第二天中午,我和王弗来到了乌梅家。看来乌梅是早有准备,地中间已放着一 张桌子,上面摆着三副碗筷,还有一壶散装白酒正放在一个铜盆里烫着。王弗和我 相对而坐。乌梅端上了两盘菜,朝我们笑了一下说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说完转 身走了出去。王弗问我:“你认为乌梅如何?”我说她是很出类拔萃的一个女人。 王弗颔首,说:“你若是错过了这个女人,就等于错过了你一生的幸福”我惊异地 问他:“你说什么?”这时乌梅端着两盘菜走了进来说:“咱们开始吧。”分别斟 了三杯酒,坐了下来。王弗举杯,看着我说:“来,首先让我们为你考上北大干一 杯,祝贺你终于改变了命运。”我们三人碰了杯。我偷偷地看了乌梅一眼就赶紧低 下了头。乌梅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又朝王弗看去。王弗呷了一口酒,慨 然道:“在我这一生中啊,就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那就是你们俩。若论才德容貌 等诸多方面,你们都堪称是天下绝配,如果你们两个能走到一起,那就是我最大的 心愿。但由于天意人缘未至,直到今天你们才有了这种可能。我希望我的这一热切 期盼能够得到你们的认可,并希望它很快就能变为现实。为此,我要祝福你们。来, 来咱们干一杯。”乌梅咬着下嘴唇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端杯。我怨愤地瞪了王弗 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王弗春风满面,踌躇满志地说:“好了,我的意思已经 表达清楚了,你们俩可以谈谈各自的想法了,说吧,没关系的。”我冲口对他说: “王老师,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荒唐吗?”王弗愕然。我又问乌梅:“乌梅,你认 为我们两个合适吗?你不认为王老师这样安排我们两个有些强人所难吗?”乌梅脸 色一下变得绯红,不安地朝我笑了笑,勉强点了点头。王弗直愣愣地看着我道: “我的这个期盼荒唐吗?不,一点儿也不荒唐。我敢说只要你和乌梅相处一下,就 会发现她是一个……”乌梅站了起来,打断了王弗的话道:“孩子这会儿怕是要醒 了,我过去看看。你们俩多吃一点菜,少喝一点儿酒,好吗?”王弗和我都阴沉着 脸,勉强朝乌梅笑了笑。乌梅轻轻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王弗和我互相狠狠地 对视着。良久,王弗说:“说说吧,你怎么回事儿?”我冷着脸说:“平心而论, 我并不讨厌乌梅,甚至有些地方还很欣赏她,但也绝谈不上爱她。你在事先没有征 得我同意的情况下就这么做是对我的不尊重。如果乌梅也不明就里,那你也是对她 的不尊重。你喜欢乌梅那是你的事情,怎么可以移花接木让我当替身?怎么说我也 还是个处男啊,而乌梅呢,孩子都那么大了……”王弗听我说到这儿,脸色一下变 白了。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我的鼻子道:“我……我真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一个 凡夫俗子。好了,我们没有什么可再谈的了。”说完,怒冲冲地拂袖而去。我呆坐 了一下,也随之而去。 转眼间,开学的时间就要到了,明天我就要告别五年的喂马生涯,离开黄岗子 屯,前往首都北京去报到了。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和王弗一直处于冷战状态。 这天晚上,王弗默默地坐在大书箱子上看书。我收拾好行李后,走过去小声告诉他 明天我就走了。王弗头也不抬地:“是吗?那好。”我问他是不是还为那件事儿和 我生气呢,他生硬地:“不敢。”把身子扭到了一边。我一时呆站在那里,不知道 该再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行李卷儿独自一人离去。我走到了黄岗子屯外停了下来, 向前望去——一条乡间的土路从脚下伸开,蜿蜒着绕过—片枝叶繁茂的杨树林,消 失在远方。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正欲向前走去,王弗手里抱着那本封皮被烧焦了 的原文版莎士比亚全集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到他,我且惊且喜。王弗有些不好 意思地笑了笑说:“你和乌梅的那件事情,我反复想了想,还是我做得有些唐突。 我向你道歉,有机会,我还要向乌梅道歉。好了,这事儿我们就不说了。”他把那 本书递给我,“你也知道,除了书,我没什么能够送给你的了。”我的眼圈儿有些 发红,手哆嗦着接过了那本书。王弗挥手道:“好了,就这样吧。不送,珍重。” 然后掉头而去。那一刹,我看到他的眼中泪光一闪。 在我离开黄岗子屯的第三年,王弗给我来信说,厄运再一次降临到了乌梅的身 上。她被确诊为骨癌晚期,已经失去了任何救治的机会。王弗在乌梅确诊后的第二 天就毫不迟疑地从马圈搬到了乌梅的家里,他要伴着乌梅走完人生的最后旅途。 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傍晚,许多村民站在乌梅家铺满积雪的大门口朝院子里指 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王弗背着一个行李卷,手里拎着洗漱用具匆匆而来。众人们见 了,都闪开了一条路,王弗目不斜视,径自走了进去。屋里面冷冷清清,毫无生机。 乌梅盖着一床被子躺在炕上,五岁的儿子坐在炕沿下的一个小板凳上,头顶着乌梅 的头,不停地蹭着,嘴里反复低声地叫着:“妈妈,妈妈。”乌梅间或从被子里伸 出手无力地抚摸一下儿子的头。王弗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 一把抱起了孩子,怆然道:“孩子,不怕,还有我。”乌梅惊愕地抬起了头,和王 弗四目相对,眼圈儿都渐渐地潮红起来。那天晚上,孩子已躺在炕上沉沉睡去。乌 梅披着衣服和王弗各坐在一张椅子上,遥望着窗外的一轮皎月。沉默良久,王弗说 :“乌梅呀,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会替你去做的。”乌梅想了一下,站起身, 慢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厚沓稿纸,走回来,交到王弗的手 里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写的一些小诗,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顿了一下,她 轻轻叹道,“以前我还一直想,我要是能够亲眼看到我的诗结成了集子,那该多高 兴啊。可是现在看来,这也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了。”她微微一笑,把诗稿交 给王弗,“等我去了以后,你就替我保管,好吗?”王弗接过了那些诗稿,深深地 望着乌梅。 王弗住进了乌梅家另外的一个屋子里。那天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在地上走 来走去,手里拿着乌梅的诗稿不停地看着。时而扼腕长叹,时而以手捂面剧烈地抽 泣。天刚蒙蒙亮,王弗走进了乌梅的房间。乌梅正躺在炕上眯着眼睛看着房顶出神。 王弗站在乌梅的头顶上说:“乌梅,我要让你见到你的诗集。”乌梅仰起头静静地 看了王弗一会儿,微笑着摇了摇头。王弗说:“你等着,好吗?等着!” 王弗来到了一家个体印刷厂找到厂长,把乌梅的诗稿递过去问要把这些诗稿印 成诗集得需要多少钱。厂长翻看了那堆稿子后,问道:“你一共要印多少册?”王 弗伸出一根指头说:“就印一册。”老板睁大眼睛:“就印一册?那你想干啥呀。” 王弗说:“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厂长给他核算完了,说至少也得一千块钱。王弗 的脸一下涨红了,笑着说:“您看啊,是这样的,我……我吧,一时还拿不出这么 多的钱来。”厂长不悦地说:“你拿不出钱来,那你来扯啥来了?”王弗犹豫地问 厂长他们厂子里是否需要打零工的?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不可以替他们打点儿零工 把书钱给顶上。厂长翻着眼皮看着王弗道:“你能干啥呀?”王弗赶紧表示他什么 都能干,只要能把诗集印出来,干什么都可以。厂长想了一会儿,答应可以让他试 试,不过得等到他什么时候把钱挣够了,什么时候才能开印。王弗赶紧表态说好的,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