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到呼伦贝尔,金河就失眠了。他的失眠比在省城呼和浩特的家里严重得多, 也难熬得多。在家里,虽然经常失眠,但他有一套对付失眠的办法。一般情况下, 他放一部DVD 电影,把声音调低,再定上时,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然,就喝一杯酒 ——酒是他自制的,通过多年来与失眠的斗争,他竟然调出了一种可以抑制失眠的 酒。最后实在不行,他就从书房撤到卧室,摸到老婆云霞的床上,云霞才不管他是 什么原因回到自己的身上,每次都跟苦大仇深的穷人清算脑满肠肥的富人一样,往 死里折腾他,于是,他上去的时候就像爬一座根本看不到顶的高山,下来的时候就 像跌入根本看不见底的深谷,在深谷里,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他来呼伦贝尔是参加当地一所大学举办的“鄂伦春与当代文化论坛”的。本来, 他的专业与人类学无关,因为写过一部关于鄂伦春人的电影,大会郑重地向他发出 了邀请,他也想趁机散散心,接到邀请就来了。到会的第一个晚上,他在房间里洗 了澡,熄了灯,久久地站在阳台上看着天空。天空又深又远,星星又大又亮。他感 觉自己置身于天上草原,被深蓝淹没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婴儿,来到一个新的世 界。他莫名其妙地脱光了衣服,在星光下看着全裸的自己,越看越像一个婴儿,他 莫名其妙地流了泪。他裸着体,钻进被窝,想在抽泣中进入梦乡,可是无论如何睡 不着了。他索性胡思乱想。他在会上作了主题发言,还主持了半天会,赢得了好几 次掌声,好笑的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像他这样身份的学者, 来的不多,会上专门为他配了秘书,秘书是个女学生,女学生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 他,直到他说该洗澡了,女学生才笑呵呵地离去。女学生的腿很长,像鹿;女学生 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他使劲儿回想这种味道,发现它有点苦有点甜,有点像 中药有点像麦子。嚼了半宿麦子,最终他还得回到失眠上。他一直认为,失眠是世 上最痛苦的事,由此,他想到古代的刑罚——砍头和凌迟过于残酷,如果让犯人10 天10宿不睡觉,直到把他骨头里的最后一丝油榨干,这样,既人道又富有想象力。 他欣赏自己的想象力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些残酷甚至有些猥琐,因为他一直把云 霞当成了一种工具,一种可以让他入睡的工具。就这样,他在自恋和自责中睁着眼 挨到了天亮。 别人继续开会,组织者却安排他去草原上玩了。他自以为对草原很熟悉,因为 他的电脑桌面上就是一幅草原的照片,可一旦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他就知道他错 了。为了惩罚自己,他离开了车,疾步向草原深处走去。五月的草原海海漫漫,坦 坦荡荡,像一片大海,更像一片蓝天。太阳还没出来,露珠都在草尖上,一会儿, 他的全身就湿透了。在下一个慢坡时,他的脚下一滑,摔倒了,没想着往起爬,他 闭着眼睛顺势滚了下去。停住了,太阳也出来了。他躺在草地上,听小鸟喊叫,听 露珠落地,听野花盛开。听着听着,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 他是被一阵歌声吵醒的,他站起来寻着歌声走去。不远处的坡顶上有一个敖包, 一群蒙古族人围着敖包给一对年轻人举行婚礼。新娘非常漂亮,漂亮得压过了各种 野花。他凑得很近,大胆地盯着新娘看,新娘也朝他微笑。不知怎么地,他突然产 生了一个想法,想跟新娘合个影,司仪向新郎转述了他的想法,新郎竟然同意了。 “一看你就是知识分子。”新郎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 “我在大学教书。”金河说。 司仪给金河和新娘拍了照,还要了他的地址,答应给他寄照片。就在这时,他 发现了人群中的女学生。 他跟着女学生离开了敖包,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自始至终 保持一段距离。 “金老师,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拍照吗?”女学生摆弄着胸前的相机说。 “我说过吗?”金河问。 “刚才下车的时候,我要跟你合影,你说你不上相。” “我说过吗?” 女学生不再说话,一直往前走。她的手机响了,那样子像一个男人打来的,她 欢呼雀跃地通完了话。 “你的手机很好听,像鸟叫。”金河在女学生身后说。 女学生感觉到自己冷落了金河,抱歉地朝他笑了笑。金河掏出了一直关着的手 机,递给女学生。 “给我也调一调。” 女学生刚调好,“鸟”就叫了。金河阴沉着脸接完了手机。 “我们校长,有急事,让我马上回去。”金河对女学生说。 在机场,金河与女学生话别之后人了关。女学生突然跳起来向他招手。 “金老师,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什么?” “我叫王冬梅!” 他边记着王冬梅的名字边上飞机,也许是精力太集中,他差一点被自己绊倒。 不知为什么,他一坐飞机就腿软。每次从住处坐车到机场的路上,他的心都哆嗦得 异常厉害,并且总是想起已死去的爹。爹生前靠做小买卖来养活一家人,小买卖做 得一般,京剧却唱得不错,因为他的嗓子是在田野和山间练出来的,所以已经接近 县剧团专业演员水平。爹喜欢根据自己赶毛驴车卖山货的经历改编一些唱词,给金 河印象最深的是:毛驴车风中转,好似天边一只孤雁,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 慰愁烦。这几句唱词总是跟着他上机场,赶都赶不走。他一抬头,就仿佛看见自己 搭乘的飞机好似天边一只孤雁在飞。到了机场,他的腿就开始打颤,他找各种理由 说服自己赶快逃离,可是看见其他人像回家一样很坦然地办各种手续,他就有些不 好意思了。等飞机关了舱门,他变得有些决绝。飞机滑翔之后轮胎离地,他竟然有 些大义凛然,闭上眼睛,心里说一句:把一切都交给蓝天了!他觉得自己真没出息 :坐火车怕出轨,坐轮船怕触礁,坐飞机怕掉下来。更没出息的是:越怕越想,隔 一段时间他就想坐一次飞机,只有在坐飞机的时候,他才敢面对自己。他隐隐约约 地感觉到他是在寻求一种体验。他曾经看过一个电视纪录片,片子记录了一次海难, 劫后余生的人们面对镜头痛哭流涕地描述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片子让 他震惊,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可爱和人的悲哀:在死亡面前,人性的真实才有可 能灵光一现。人一直是靠伪装来生活的:在孩子面前尽量装成父亲,在学生面前尽 量装成老师;在病人面前尽量装成医生,在被告面前尽量装成法官;在公众面前尽 量装得谦和,在媒体面前尽量装得实干……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他本科学的是中文, 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期间攻的是《史记》,现在是中国《史记》学会副会长,在这个 领域说话绝对权威,总的来说,他也算是有地位的知识分子了。他一直在为维护自 己的知识分子形象而努力: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给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的一个导演写 了一个关于秦始皇的电视剧剧本,电视剧播出后引起了极大反响,从此他当上了剧 作家,主要弄电视剧偶尔也弄弄电影,可是他参加一切社会活动仍使用《史记》学 会副会长的身份,有时候他对着镜子长时间盯着自己生怕沾上一丁点儿娱乐圈的习 气;学校曾经想让他当中文系系主任,他一口回绝,他认为离权力近了,离自由就 远了。每每夜深人静,他想起萨义德的“知识分子应该是特立独行的人,能向权势 说真话的人,耿直、雄辩、极为勇敢及愤怒的人,对他而言,不管世间权势如何庞 大、壮观,都是可以批评、责难的”话时就深深为自己的选择所感动。因为不当系 主任,惹得孟校长很不高兴,所以,后来孟校长找他做任何事,他都极其卖力,即 使没事,也找借口去孟校长眼前晃一晃,晃完了他就后悔,觉得自己出卖了自己, 好几天都睡不好觉,为了惩罚自己,他就步行出城往大青山走,直到走不动了,再 搭一辆过路的班车回来,回来以后他的心就能肃静几天;出差之前,孟校长找他谈 建电影学博士点的事,他当场就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为了自己的这一举动,他 着实兴奋了好几天,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话不会扭转乾坤,但在关键时刻他毕竟没有 失语。他一直想真实地活着,他总算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飞机飞临省城呼和浩特上空,空姐在报空间距离时提到呼伦贝尔,这让他想起 女学生王冬梅和她身上的味道,飞机着陆时,他豁然开朗:原来王冬梅身上的味道 竟然是草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