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秋节菁菁邀我去她家过。她家在福清,父亲是当地的交警大队队长,在福厦 公路边上盖了一幢4 层楼的房子。菁菁一进家门,就改了平常的文静模样。和他们 一家子一样,大声地嚷嚷,乱糟糟地笑,父亲、母亲妹妹,连同那些猫和狗,全都 忙碌地上下乱蹿,全都裹携着热情。仿佛我是个贵客似的,给我吃各样的东西,不 让我一个人发呆,总是好奇而关注地看我,问这问那的。我方才知道菁菁为什么总 说起她的家,这种闹热而日常的欢乐才是属于她的。菁菁在学校,也是和我一样孤 单的,只是平日我太不注意她,太沉浸在自我之中了。返回时,菁菁父亲站在路边, 为我们拦了一辆集装箱车,他吩咐了司机几句,记下车牌号,一再叮咛我们到了打 电话。第一次坐集装箱车,我们和司机一起坐在驾驶室。司机大概也才二十来岁, 剪个小平头,歪歪地叼根烟,坏坏地朝我们笑。菁菁严肃地不看他,我则好奇地问 这问那的。才是初春,他已经穿了衬衫,半卷起袖子,纽扣从第三粒开始扣。他一 路谈笑,说起当兵时的好玩事儿,不时从车前镜子瞄一眼我和菁菁,菁菁有时也被 逗乐了,无声地笑,还是不正眼看他。伴随着谈话,集装箱车在公路上狂奔,路两 边的绿树呼啦啦地闪过。这真像某个电影镜头啊。他的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方向盘, 尖着嘴吹着口哨,很好听的一首歌,随着口哨声,他有节奏地晃动身子。恍惚一瞬 间,我几乎要爱上这个小伙子了,几乎想着和他私奔,像所有邂逅的故事一样。但 是,我们的目的地终究到了。车戛然停住,我们懵懂地下了车,他报以几个飞吻, 就呼地将车开走了。 不久,菁菁抱来一只小猫。说是邻居家的猫妈妈,生下它们才7 天,就失足溺 水而死了,抛下兄妹4 个,分送了四户人家,也再无聚首的可能。那小猫比老鼠大 点,黄的毛,颤巍巍立着腿,蹒跚走几步,就歪倒了,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一味地 咪咪叫。我只怕是个累赘,因为我是自己都懒得养活自己的。菁菁并不理会我的唠 叨,拿个纸箱,垫了厚厚的旧棉絮,棉絮上放两层废报纸。从那天开始,菁菁每晚 要起来两次,用奶瓶喂牛奶给猫猫。菁菁睡眼惺忪地起床,将奶瓶塞到猫猫嘴里, 那猫就吧唧吧唧地吃。有时菁菁困过了时间,那猫就惊天动地地叫唤,隔壁的我, 唉声叹气地拉了被子蒙住自己的耳朵。但那猫竟然一天天健壮起来。菁菁说,给起 个名字吧。我想了想,说,土豆叫我臭猫的,我也叫它臭猫吧,随我的姓。我揪着 赵臭猫的脖子皮,将它拎起来,它便缩起四脚,满脸恼火又无可奈何地嘟着嘴。将 它放在手臂上,它那不很硬的爪子,死死钉在我的手臂上,小心地探头,生怕跌了 下去似的。 赵臭猫无疑是个喜欢享受的家伙。吃饭时候,我和菁菁坐在矮凳上,它就无声 地踩着肉掌过来,在桌子下盘旋良久,就顺着我或者菁菁的腿噌噌噌往上爬,全不 管我穿的丝袜被勾出一条条来。爬到腿上,再上到肚子,最后,在靠近乳房的地方, 窝了下来。它死皮赖脸地窝在你的怀里,呼哧呼哧就睡了。冬天到了,我们烧了电 炉取暖,它就在靠近电炉的地方趴下,将身子蜷成一团,脑袋枕着自己的手,尾巴 绕成半圆,围住自己的身子。它是知道保持怎样合适的距离,不靠近那火,更不会 蠢到拿爪子去碰。许是菁菁教导有方,许是赵臭猫极富有模仿和观察的天赋,我们 是不用给它备猫沙的。大小解,它同我们一样,跑到卫生间,不过它蹲在凹槽里, 解决了后,就跳起来,舔舔脚爪子,未了喵喵地叫,那是叫我们去冲厕所了。 我开始喜欢赵臭猫了。菁菁不在的时间,它成了我的伴。我模仿菁菁,喂它鱼 吃,倒奶粉在盆子里,它就一点点舔。做这些事时我总要骂骂咧咧地数落它,鱼非 要煮熟了才肯吃,不吃生鱼,更谈不上抓老鼠。这个没用的猫。而小时候吃牛奶、 长大了吃奶粉,这使得它的毛粗糙得一丛一丛,一点不顺滑。它总是在门口探头探 脑,却一步都不敢跨出门槛。只能我出去取信时,它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仿佛春游 一般。我在操场读信,它就蹲在边上;我想哭了,它会窝到我的怀里;风动了草丛, 它竖起耳朵,瞪圆了眼睛,却也不敢过去探个究竟。它给了我充分的信任,但我常 常辜负它。一个周末,菁菁回家,我突然心情灰败,就进城找秧子。可我将赵臭猫 锁在自己房间里了。二天后打开房门,一道黄影在面前闪过,赵臭猫冲进厕所,十 几分钟后,它才跳出来,跑到客厅的鱼盆那里埋头吃起来。它饿了两天,憋了两天 的大便。我遍寻房间各个角落,并没发现猫粪,只是纱窗被他的爪子抠出好几个洞 来,而在床下的一个塑料袋里,发现了它的一泡尿。 只是到了春天的某个晚上,赵臭猫一直地竖着耳朵,很烦躁地在房间蹿。它打 翻了一个热水瓶,还攀到纱窗上,将纱窗抠出洞来。菁菁打了它的脑袋,叱道,臭 猫,该死。它就躲在角落里,眼睛亮亮的,也不响。半夜里,还听它在房门那抓个 不停。我和菁菁,都听见,那晚,半山上的野猫一直在叫,像孩子撕裂的哭声,听 得我心里发颤。 “该给猫做个手术的。”说这话的是对面套房的木叶。木叶是学校财务的出纳。 有三十好几了吧。在当时的我眼里,是个老姑娘了。她总将头发在脑后梳成个髻, 小碎发用发卡一丝不苟地别着。脸色苍白,是那种粉红色被漂洗后掉了色的白,看 不出欢喜和忧伤。第一次见她,她穿一条墨绿过膝一步裙,小圆领的浅绿色短袖衬 衫,一双白皮鞋。她在前面走,腰身和胯部平直地移动,不出一点声音,仿佛是魂 灵的移动。这个学校,有一种好奇、冲动和力量,将一些事情散布、夸大、演绎。 而每一次这样的散布,都会因为新人的到来产生新的快感和喜悦。我到来不到半个 月,关于这个学校的各种流言蜚语、家长里短,已尽数知道,不听都不行。不听的 结果是,第二天你也成为这个故事的对象,或者我已经成为了对象。关于木叶的故 事,惊心动魄。说她二十岁来学校,只是个食堂的临时工,学校的王副校长(那个 面色黧黑满脸褶皱的老男人,像一块搓衣板)就看上了她。一个女工,原是和她住 一个宿舍,当时宿舍在西面靠山的地方,半夜突然被猫叫吵醒,开了灯,懵懂里就 看到木叶床前一双男人的鞋子,那是王副校长的鞋子。令女工愤怒的是,木叶要找 男人,也不能将她一块搭进去,居然混住一起,要不是猫叫,她还这样糊涂下去。 这事情就这样传开了。那女工后来走了,说是被逼走的。而木叶由临时工升为出纳, 似乎就印证了这个故事。木叶一直没结婚,甚至没男朋友(说是没人敢要她),似 乎也很说明问题。 传言的力量很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和木叶接近过,见了只是客气点个头, 似乎这个女人不洁(想起来真是羞愧),至少不可接近,或者害怕去触碰某个秘密。 直到有一天下雨,我下课,没带钥匙,菁菁也不在。在楼梯上碰到木叶,她就说, 到我那里坐坐吧,菁菁或许去买菜了呢。她的房间,显然比我和菁菁这样的小丫头 有女人味。一挂紫色碎花的窗帘,被风飞扬起来。床头柜上铺着洁白的镂空方布, 单人床,也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床单和被套。灰色带暗格的布艺沙发,在当时,算得 时髦。沙发前有一个竹篮子,放着毛线钩针棒针之类,还有织了一半的毛线拖鞋, 红色的毛线鞋面上,正勾了一半的一朵黄梅花。靠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单照, 是木叶不知几岁时候拍的,梳两条小辫子,半笑不笑,眼睛看着远方。木叶将泡了 绿茶的玻璃杯放在玻璃茶几上,玻璃杯下垫一块蓝色的塑料镂空垫子,见我看那照 片,就笑了,说,我还有很多照片哪,给你看。她在抽屉翻了一阵,挑选了一本, 递给我。全是木叶不同时期的单照。有的被放大了,有的则只剪下她自己的人头, 重新贴在照相本上,有的甚至将照片剪成一条条,重新排列得更为抽象和艺术。那 时还不时兴拍艺术照,木叶显然努力地将照片艺术地处理了。我一边翻一边赞叹漂 亮,木叶的嘴角就泛起了笑意,苍白的脸似乎也有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