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离开六叔,朝我预想中的目标走去。沿途尽是抬石头的汉子,我跳来跳去, 疲于闪避。 终于来到一处清静点的处所,伸手一摸,面前却是一堵石墙或削平了的岩石。 横着摸过去,光滑滑的,没有缝隙。又听到阿莲的哭泣,莫非她坐在高高的墙头上? 我抬头看看晦暗的、见不到天空的上面,想象她骑墙的模样。当又一阵哭泣传来时, 墙就抖动起来,仿佛要朝我身上倾倒下来一样。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拼尽全力跳开,向后跑,大约跑了两三分钟便听到身后隆隆的倒塌声,还有灰雾 的气味,现在我该往哪里走呢? “阿莲!阿莲!”我喊道。 我的背上被人捅了一下,是她。 “你刚才在哪里啊?” “我?哪里都不在。昨天竹楼里打起来了,杨姐趁乱跑到了牢里。” “杨处长?你同她商量好了来银城的吗?” “不是商量好了,是我要躲开她,她偏不让我躲开。我是在她的监护下长大的。 还在我参加工作以前,有一回我家老阿姨带我去见一位校长,希望让我得到她的关 照,那位校长就是杨姐。那时我身体虚弱,满脑子厌世的念头,是她为我鼓起了生 活的信心。可是从那天起,我就置于她的监护之下了,那种情况有时是十分难堪的。 这一次,我同你们坐一辆火车来的,一下车我就溜掉了,我躲进了监狱。当然,我 知道杨姐迟早会找到我,那些歹徒会告诉她我在哪里。当你们两个人都在竹楼里时, 歹徒们就不会去袭击。所以我一见到你啊,我就知道杨姐快要找到我了。你以为我 沮丧不已?不,不,她是我命里的克星,又是我生活上的导师。在机关里的时候, 有多少个夜晚我们手牵着手在空空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你还记得从地板下冒出 来的玫瑰吧?和她在一起就会有那一类的异象出现,你周围的环境老是给你一种惊 喜……” 她说这一番话时走过来走过去,脚镣在地上拖出清脆的声音,那些抬石头的人 们见了她就让路。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脸在我的想象中泛出健康的 红晕。 “你是如何知道她来这里了呢?” “是—个歹徒告诉我的。你瞧,歹徒既帮她又帮我。现在你明白她为什么一定 要住在竹楼里了吧?五金店的老板也是这个地牢里的看守呢,杨姐就是从他口里得 到信息的。” “我是离不开这个地牢了。”她往地上二坐,又说,“在这个地方回想起我们 机关里的办公室,还有我那个地下室的家,就会感叹:那些时光多么幸福啊。忆莲, 我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的爹爹和妈妈到这里探望我来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是死对 头,可是情形一下子就改变了。我骑在那堵墙上的时候,他俩就用他们的头去撞墙。 我真怕爹妈出事。可是他们说,只要我活得痛快,他们就是死了也心甘。你看,事 情变成这样了。先前我离开家,是想让老人活得痛快,在外人看起来,却像是我抛 弃了家庭。” 她弯下腰去呻吟起来,大概是脚镣磨破了脚脖子。 我想起—件事,就问她:“我听见墙坍塌了,怎么回事呢?” “这些石墙很脆弱,到处都在坍塌,其实地牢算什么呢?你一抬脚就可以出去 的。” 我想,我在这里又算什么呢?在我幼年时代,有一回我跟随妈妈去山上的庙里 买白菜秧子,那座寺庙有很多半月形的门,我们进了一重门又一重门。后来妈妈让 我在一张门那里等,她就到菜圃里面去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没出来,后来天都 黑了。我慢慢明白过来,我是不算什么的,妈妈自己先回去了。回到家里,果然看 见她,她笑眯眯地说:“我把菜秧全栽下去了。我忘了去接你回来,你真机灵,在 那种地方都不迷路。”多年之后我又去了寺庙,却找不到那些半月形的门洞了,只 有一张式样难看的大木门敞开着,很多人从那张门进去烧香。 抬石头的人撞着我了,那人身上浓烈的汗味熏得我头晕。我想起了阿莲的父母, 那两个驼背的小个子老人,他们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看见路的呢?或许这里只有我一 个人是盲目的?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我喊道:“杨处长!” 我一喊,她倒走远了。阿莲让我不要喊,她要求我回家。她说如果我回了家, 她就会感到自己还在同家人联系,这使她心安。又说她可不愿做一个无根的人,即 使从此坠人深渊或不知去向,她也愿意想着自己是某个普通家庭的女儿这—事实。 她边说边将脚镣弄出刺耳的响声,这时我又看见杨处长的身影,那身影缓缓地朝我 们移近,又缓缓地远去了。她仅仅是在这里监护阿莲吗?她的身影看上去是多么寂 寞啊。 “她要我去死。”阿莲突然说。 我想起那张青黄的、略为浮肿的脸,那鸟窝一样的短发,我为阿莲不寒而栗。 “躲开她!”我说。 “可是已经晚了。你能躲到哪里去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她我的行踪。 就连我自己,也希望她早点发现我呢。如果不是因为有她,地板破洞里怎么会长出 玫瑰花来呢?有时我坐在办公室里,会忽然觉得杨姐已经同我相识了一千年!” 她孩子气地提高了嗓门,猛地站起来,又“哎哟”一声弯下腰去,大概是脚镣 硌痛了伤处。 我的表妹,她心里有种东西像火山一样喷发。 我该离开她了,她在爹爹说过的“那边”,我在“这边”。将来有一天,我也 会去她所在的地方,但现在还不行。有个妇女挑着一担石头迎面而来,我闪到一边, 然后跟在她后面。走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了岩石墙,她却并不后退,轻轻松松地就 过去了。我也跟着她过去了。 外面天已大亮,意老头的儿子正在喂狼狗,是那位小儿子。大儿子站在屋檐下, 两眼茫茫,一副落魄模样。 “这两个小子都不安于监狱工作。”意老头对我说,“忆莲,你劝劝他们。” 我觉得老头很滑稽,他居然叫我劝劝他们,我,一个局外人,连监狱在哪里, 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我怎么劝他们?我就问那小儿子:“监狱里一共有多少条狼 狗啊?” “狼狗不是监狱里的,狼狗是我养在外面的,你不要听我老爹胡说。”小儿子 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决不在那里头干一辈子!” 小儿子说这话时,大儿子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圆圆地问他:“你,刚才讲什么?” 他这—问,小儿子一下子便失去了锐气,自暴自弃地咕噜了一句:“我就当自 己已经死了算了。” 这时大儿子已经彻底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他凄凉地朝我微笑,告诉我他的名 字叫“荠菜”,他和弟弟都是监狱的看守。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坠入恍惚之中。 “我们并不是银城本地的人。”他继续说,“我们小的时候家里住在乡下,那 地方的主粮是红薯,我们一年到头吃红薯。后来来了一个烧窑的,爹爹就带着一家 人跟他到这里来了。那时候啊,这里连条街都没有,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我 们一家人就跟着那人烧砖。后来这座监狱在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一些穿制服的 人来家里,把爹妈叫去当了警察。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当警察是怎么回事,只是糊里 糊涂地跟着父母住到这里来了。银城发展起来后,我们想上学,可是爹爹不让,他 叫我们养狼狗。我们逃跑了几次,都被他抓回来了。慢慢地,我就不想跑了,因为 监狱里的犯人吸引了我……啊,我无法对你一一讲出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之, 我成了看守。我是一名特殊的看守,你绝对想不出我的工作有多么特殊。可是爹爹, 他一点都不理解我,他认为我不安心工作,我怎么会不安心工作呢?我弟弟倒真是 不安心,你看看他那双对外面充满欲望的眼睛就知道了。至于我,我早就不看外面 了。” “在监狱里,”我说,“一开始是谁吸引了你呢?一个姑娘吗?”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他没听懂呢,可是他说:“不,不是姑娘,是一位 老妇人。我看见她用背篓背石头,走在小路上摔倒了,心里很可怜她,就让她休息 一下,我没想到我的好心会让她那么愤怒……” “她怎么了啊?” “她?她死了,撞在石头上,血流得到处都是。你说,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 的血?当时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她已被人抬走,血迹也已掩埋。我看着那 些犯人,看着他们那么卖力地工作,再看看那座永世也挖不完的石头山(你越挖, 它越往上长),我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所有的事,一切。” 太阳出来了,照在“荠菜”的脸上,他的眼睛朝着阳光,那种眼神,那淡灰色 的瞳仁,给人的感觉是—个盲人。院子里来了很多狗,都在围着花坛跑动,小儿子 也在跑,他跑着跑着,忽然跑到外面街上去了。意老头气急败坏地窜过来,站在大 门口咒骂小儿子,叫他回来。 “荠莱”的目光落到他爹爹身上,笑了笑对我说:“爹爹总爱生气,其实弟弟 跑一跑又会回来的。我们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不相信老一辈的经验。我们不知天高 地厚。” 我回想起夜里,我伏在办公室桌上睡着了,“荠菜”说我压着了他的事,就问 他那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事有可能发生,不过他并不能确定,因为他不具备他爹爹 的那种意志力来确定同自己有关的事。“我晕乎乎的。”他说,他的口气有点诉苦 的味道。 意老头背着手沮丧地回到办公室,他的脸变得铁青。 “弟弟伤透了他的心。”“荠菜”悄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