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杨把子再去镇政府,是一个星期后。主任让他过一阵子,一个星期已经够长了。 那几日他使劲撑着,两嘴角都憋出泡了。 吴主任正和人下棋,两眼死死盯着棋盘,窒息的样子。杨把子进屋,吴主任头 都没抬。杨把子不敢打扰,悄悄坐在一边。对手得意地说,无路可逃了吧,这几天 你夜里消耗大,耗出油了。吴主任闷了半晌,骂声妈的。一盘棋下完了,吴主任没 看杨把子一眼。下第二盘时,杨把子捏了一把汗,他怕吴主任再输了,输了棋是不 会有好脾气的。杨把子身子前倾,恨不得将所有的力气挤出来,帮吴主任一把。可 吴主任还是输了,他连连说不下了不下了。对方说,请我吃饭!吴主任说没问题,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不但请你,今天让你吃活的。此时,吴主任的目光才移 到杨把子身上,道,怎么又来了?没钱! 杨把子的脑袋一下胀大了。吴主任说得太干脆了,杨把子还没要呢。杨把子说, 吴主任逗我玩呢。他赔着笑,那笑悬浮着,一抖就会落到地上。 吴主任说,我哪有心思逗你玩? 杨把子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生怕惊了吴主任,我等钱急用呢。 吴主任的脸色很难看,在家老实儿等着,有了我通知你。 杨把子试图拦住吴主任,那牛是我的全部家当。 吴主任说,咋这么哕唆,这么大个镇,能欠下你那几个钱?说着就出去了。杨 把子想跟着,吴主任戳他一眼,他就站定了。 杨把子几乎要哭了,没想到吴主任是这个态度。不像他欠了杨把子的钱,倒像 杨把子欠了他的钱。杨把子强忍着没掉出泪,他一个汉子,哭巴巴的让人笑话。就 这么憋着,便憋出一股恶气来,吴主任也太不是东西了,既然没钱,凭啥宰他的牛? 如果牛还在,杨把子死也不卖给他,可现在连牛毛怕都寻不见一根了。杨把子呼哧 呼哧喘着粗气,找人拼命的样子。过了没一会儿,气就消了。他怎么敢和吴主任翻 脸呢,也就是想想罢了。 杨把子没有立马回去,刚才吴主任输了棋,情绪不好。如果他心情好,也许就 给杨把子钱了,果然,吴主任喝酒回来,态度好多了,语气也温和了一些,他说确 实没钱,如果有,他能赖着不给吗?他还拍着杨把子的肩说,咱俩也是老交情了, 你容我缓缓。后来,倒弄得杨把子不好意思了,好像他硬往绝路上逼吴主任。杨把 子动情地说,吴主任要想办法替我解决啊。吴主任打着嗝说,没问……题。 过了两天,杨把子又去了。他没找见吴主任,据说吴主任陪镇长考察去了。这 一耽搁就是十天。第十一天头上,杨把子总算逮住了吴主任,吴主任和颜悦色,可 还是两个字:没钱。杨把子小心地赔着笑,他不能将吴主任生吞活剥了,他能做的 就是一趟趟地跑。 那天,他和黄石说起此事,黄石说这么要不行,得换换别的法子,别太死心眼 了。杨把子向黄石讨主意。黄石说,喂喂他呗。杨把子倒也不笨,从黄石那儿拿了 两瓶好酒,咬咬牙,又加了一条烟。 夜色浓厚了,杨把子提着烟酒溜进镇政府大院。杨把子的心扑通扑通响,生怕 碰见人。他沿着墙根摸到吴主任门口,敲了两下,屋内有应答,便推门进去。 杨把子没料除了吴主任,屋里还有一个女人。看上去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 儿见过。她坐在吴主任对面,目光在杨把子提的东西上瞅了一下,就收了回去。杨 把子僵在那儿,突然不知怎么办了。 吴主任咦了一声,这么晚了,你还来? 杨把子说,我来看看吴主任。 吴主任大方地说,来就来吧,提什么东西? 杨把子反应过来,忙把东西搁在墙角。 吴主任说,你趁早提回去,有钱我能不给你吗?没钱,你提多少东西,我也没 法给你。 杨把子说,和那没关系。 吴主任说,你要体谅我呀。 杨把子说,那是,那是。 杨把子怕吴主任当真让他提走,借口赶路逃出来。回到黄石那儿,黄石说他要 了你的东西,肯定会尽力。说得杨把子满脸开花,好像已经把钱攥在手里似的。 杨把子回到家,已经半夜了。他睡得极其香甜,如果不是何青草叫他,没准会 睡到中午。杨把子急忙坐起来,见何青草嘴边沾着麻籽壳,又款款躺下了。他说, 我困死了。何青草说,你不起我就走了。杨把子叫,别,别,麻利地穿上衣服。何 青草问起要账的事,杨把子胸有成竹地说过几天就能拿。何青草瞄着他说,我看你 这人是高高山上一根棍儿,骗一会儿是一会儿。杨把子说,我要成心骗,早把你骗 到手上了。何青草撇撇嘴,这不和骗到手一样了?你净给我拴套套。何青草只是佯 装生气,杨把子指着柜上的东西说,你提走吧,我不过去了。何青草说,这几天大 宝老和我生闷气,我都不知道咋跟他说了。这是给杨把子念紧箍咒呢。杨把子讪笑 道,心却一阵阵往紧抽。 几天后,杨把子再次去找吴主任。他想,这回吴主任总该给他了吧。果然,吴 主任和善了许多,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杨把子死死盯着吴主任的嘴唇,恨不得把他 肚里的话全掏出来。吴主任绕了半天,说那钱他倒是给杨把子准备上了,没想到镇 长签了条子,让另一个要账的拿走了。杨把子胸内一声巨响,整个人要崩开似的, 脸色紫着,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吴主任说,你别急,我找个地方借借。杨把子腿 麻得站不起来,却硬是挤出半脸巴结,就靠吴主任了。吴主任说你等着,起身出去 了。 杨把子竖直了身子。他来回走了几步,想想不妥,又坐在那儿。他引颈张望, 像一株被踩断腰的狗尾巴草。他担心吴主任哄他,他已不像过去那么相信吴主任了。 虽然坐着,倒比站着还累。吴主任在镇上是有面子的,他借钱还能借不出来?这么 一想,杨把子出气顺了些。他照脖子上拍了一掌,仿佛惩罚自己对吴主任的猜疑。 约摸一刻钟,吴主任被人追赶着似的蹿进来。 杨把子直跳起来。 吴主任扫杨把子一眼,急急地说,镇长小舅子出车祸了,我得过去。 杨把子说,那——吴主任打断他,我顾不上了,老杨,改天吧。 没等杨把子再说什么,吴主任一阵风似的走了。杨把子寒着脸,好像尿湿了裤 子。镇长的小舅子不是个东西,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车祸,这是给杨把子心 上下霜呢。 那天,杨把子耗到很晚才回去。他不是等吴主任,而是怕回早了没法向何青草 交代。踏上那条路,他就憷头,看着两边的杨树,他就羞愧。他还不如一棵树,树 用不着挪窝,他的腿越跑越细。杨把子本来就瘦,这些日子简直成竹竿了。 月影轻飘飘的,杨把子的影子也轻飘飘的。可脚落下去,却是咔嚓一声,像踩 在冰面上。 那声响一路伴着杨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