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杨树根回到工棚后,丝毫没有暴露出他内心的危机,他像一个优秀的辩护律师 替王奎进行辩解,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出了王总的难处以及回家过年将会让整 个工程合同违约,将会让王总损失得倾家荡产,更何况王总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 给了他和大伙打工的机会,做人要讲良心,要讲情义。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冬天昏 黄的灯光下,没有人看到他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那是冷汗。因为杨树根对王奎的 良心和情义是不是像他口袋里的香烟一样真实,毫无把握。 油漆工们的身上都是油漆的味道,他们简单的内心就像他们简单而粗糙的手, 他们没有油漆遇到墙壁后的敏感和细腻,这就注定了他们在听到王奎要给每人发两 百块钱奖金和请他们大吃大喝一顿时兴奋得脸涨得通红。“是真的吗?王总这么讲 情义,我们还有什么话说的。”张福贵从铺上跳到铺下,觉得这像天上掉下馅饼。 杨树根说当然是真的,年三十晚上请我们到“福兴”大酒楼喝酒,奖金明天就发。 在确认了这一真实的消息后,大家开始议论起回家过年的种种弊端,比如,路费就 要花上一大笔,买东西要浪费好多钱,回到老家走亲访友难免还要花钱,不回家不 仅不需要花钱,还有两百块钱奖金,工钱虽说到明年年底发,到时候可以拿得更多 一点,扣除每月提前支取的一百块钱生活费差不多每人能拿五千多块钱,五千多块 钱回到乡下就是大款。想到一年后衣锦还乡的幸福情景,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男 子汉顶天立地的灿烂光辉。高成海闷着头抽烟,他在想女儿,但事已如此,他也不 好多说,周山安慰他说:“大风也许遇到好人家,正在享清福呢。”周山这一安慰 竟让高成海哭了起来,他抹着眼泪鼻涕说:“要是遇上好人就好了,可她是在干那 种丑事,我的脸都被丢尽了。”罗小顺蜷缩在被窝里抽泣着说:“我想我妈妈。” 他像一个瘦小的猫一样,哭的时候瑟瑟发抖,肮脏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如死水微澜。 杨树根的心里很乱,心脏有一种锯树般的疼痛,不过,他总是往好处想,王总 是不会在乎他们这一点小钱的,要拖到明年,主要也就是怕他们提前开溜。他知道 本地的油漆工曾为涨工资闹过好几回,听王总说离开工地后小八子的腿被车撞断了, 他有些害怕,反正他不会带头闹着涨工钱的,因为四百块的工资对山里人来说已经 很高。想到这,杨树根混乱的心就慢慢地安静下来,他端起茶缸咕咕噜噜地喝了一 气水。 第二天已是腊月二十六,奖金真的发下来了,来到工棚发钱的是那位工地临时 办公室的中年胡子,他自我介绍说是新来的财务处长黄彪,儿子比较有出息的张福 贵拿了钱后悄悄地问杨树根,“处长是多大官?”杨树根告诉他,“处长就是坐在 工地临时办公室里一边烤火一边掏耳朵的那个人。”张福贵若有所思地“噢——” 了一声。 领了奖金后的油漆工们非常兴奋,这是他们半年来见到的最多的一笔钱。每人 将钱全都寄回家了,寄钱的感觉真好,等于是将自己的贡献寄了回去。这个月油漆 队生活费中剩下的二百块钱就不再按重点照顾轮流转了,他们要用三百多块钱好好 地过个年,更何况每人还有十块钱零花钱,除了几个抽烟的,大多数人每月的零花 钱都花不完,罗小顺都攒下了五十二块,还有几人攒了三四十块,这钱就像是意外 之财一样让他们激动。 腊月三十下午,他们在工地外的小卖部里给老家村委会打了一个电话,由杨树 根向村主任报告了他们不回家过年的情况并转告家里,他们在这里生活工作都很好, 村主任在电话里很有水平地表扬他们说:“好,理想远大,顾全大局,是我们新农 村新农民的榜样。”村主任还要继续表扬,这边小卖部里的围着杨树根的张福贵一 下子按下了电话,他紧张地说:“快到两分钟了,不能再打了。”他们的长途通话 共用了一分五十二秒,花去了两块八毛钱。 年三十晚上,一辆运沙子的大货车将他们拉到城边上的“福兴”大酒楼,王奎 和袁媛都没有来,财务处长黄彪将他们安排好后说:“你们就自己吃好喝好吧,钱 已经付过了,十斤白酒,五包香烟,还上了狗肉火锅,王总很关心你们,要你们一 醉方休。”虽然王总没来,但大家心里热乎乎的,只有杨树根的心悬在半空,像挂 在树杈上的一个气球。 大伙猜拳行令,大吃大喝,情绪膨胀,十瓶白酒和两桌鸡鱼鸭肉被他们扫荡干 净,看着大家脸红脖子粗地满足与陶醉,杨树根鼻子酸酸的,想哭,但他不能哭, 他是这帮老乡们的顶梁柱子。 在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吃饱喝足了的油漆工们心满意足地睡了,他们在 梦中回到了故乡,梦中的故乡如同一位亲人。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