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奎倒是讲话算数,腊月二十四这一天他真的就来到了办公室。他让杨树根落 座后,自己转动了一下老板椅招呼小刘倒茶。王奎态度友好而亲切地说:“去年答 应你们回家过年,我当然说话算数,只是钱还没到,手头有些紧,望老弟能理解。 我考虑好了,给你们每人暂时先发两百块钱工钱,外加一百块钱奖金,再让黄处长 给你们一人送三斤瓜子、两斤糖果,外加一盒饼干,回去跟老婆孩子好好团圆团圆, 也算是我这个当老板的以人为本、关心群众嘛。明年你们再来上班,工钱六月份全 部结清,正好两年。”王奎很有把握地将戴着钻戒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深褐色的老板 桌,“你是有功劳的,所以过年给你多加两百块钱。明年将你的工资再提高一百块 钱。怎么样?” 杨树根没有一丝激动,他只是说:“王总,你不要多给我钱,只求你先把弟兄 们的工钱全部结清,明年我保证带他们一起来,你可以把我的工钱全扣下,只给我 路费就行了。” 王奎看杨树根不识抬举,就横起眼说:“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不答应的话,我 一分钱不给。”杨树根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破灭了,他狗急跳墙地说:“王老板, 这可是你说的!” 王奎一拍桌子,“你他* 的想威胁我,那好吧,我让你们回家过年,狗屁,回 家办丧事!” 杨树根回去后将情况一说,当天下午工地就停工了,他们将油漆桶扔到地上, 然后用脚踩扁,剩余的油漆一败涂地。他们聚集在工棚里准备采取行动,死了老婆 的周山喊道:“反正我老婆也死了,反正我也娶不上老婆了,我捆上炸药跟这龟孙 子同归于尽。”有人想出了爬到工地二十六层的楼上跳楼,这样电视台报社就来了。 杨树根说现在跳楼的太多,电视台报纸都忙不过来,前些天清源山庄工地民工爬到 楼上等了一天都没人问,王老板心狠手辣,根本不吃这一套,要是跳楼还要不到钱, 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杨树根说:“我去找政府清欠办,你们千万不要冲动,梅来不就是一时冲动坐 牢的吗?” 杨树根稳住大伙,自己去找清欠办,去的路上,他准备再给王奎打一次电话, 他要把大家的情绪明确地告诉他,他要告诉他狗急跳墙的基本道理。可小卖部的电 话怎么打也打不通王奎,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关机,有一次打通了,杨树根刚 “喂”了一声就挂断了。此后再也联系不上了,小卖部老头说:“通了一次,四毛 钱!”老头手里常年攥着报纸,他对杨树根说:“这年头,人穷就是罪过。” 杨树根不知这些天来他打了几百个电话,而王奎的电话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 个号码,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清理拖欠民工工资办公室”位于繁华市区的一幢有蓝色玻璃墙的大楼里,在 一间简单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小男孩跪在地上哭泣,嘴里说 着要包青天作主申冤,还有一个年轻人被老板打断了胳膊,胳膊上吊着绷带的,头 上缠着绷带的,还有鼻子血迹没有风干的,眼睛被打青的,就像一个伤兵营,一位 衣衫破烂的老头瘫倒在地上,沙哑的嗓子里一遍遍地喊“毛主席万岁”,显然已经 神经出了问题。在这帮走投无路的求助人群中,杨树根显然是无足轻重的。清欠办 的人倒是很认真负责,不停地说,下午就去,明天一定办好之类的话。 终于轮到杨树根了,那位衣着整齐态度温和的年轻人听了情况后问广你把劳动 合同拿来我看一下,要是情况属实,我们明天就去处理。“杨树根傻了,”没合同, 我们来的时候老板没跟我们签合同。“年轻人说没合同怎么好去处理呢,老板不让 签你们应该主动要求签,杨树根说:”我们都是从山里来的,总是相信人说话要算 数的。“年轻人很同情地说:”你没合同暂时还不好去办,要不你把老板一起叫过 来,当面对质,我们当面处理。“ 腊月二十六,杨树根和他的油漆队赶到了丰乐大厦,他们在公司门口被小刘挡 住了,她说:“区劳动保障部门正在里面检查工作。”劳动保障部门的同志在查看 了一大堆盖章签字按手印的表格后,非常满意地对王奎说:“如果都像你们公司这 样,就不会有一个人上访了,我们也就轻松多了,报一个材料上来,要把你们树为 先进典型。”王奎点头哈腰地说:“讲诚信,以人为本。我们从来都是这样想的, 也是这样做的。”就在他们热烈握手的时候,杨树根他们冲了进来,十几个油漆斑 斑的民工们将王奎团团围住,“拿钱来,不给钱我们就跟你拼命!” 区劳动保障部门的同志一头雾水,他们说:“你们公司不是一分钱不欠吗?” 王奎连忙说:“这是一些没签合同的临时工,马上就办,你们先忙吧。”劳动保障 部门的同志有些将信将疑,这时杨树根站出来说:“是的,我们是没签合同的临时 工,王总马上就付钱了。”王奎说:“是的,一点小钱,马上就付。” 区劳动保障部门的同志在听了杨树根的话后离开了,十几个民工等着结算工钱, 他们没想到这么容易王老板就答应给钱了,还是政府厉害。 王奎面对着十几个油漆工,说:“我打一个电话,让财务处长来结工钱。”可 他在电话里却说了一句,“多带几个人来。” 挂断电话,王奎脸色变了,他手指着杨树根的鼻子说:“你们工钱总共是多少 钱?”杨树根说:“我们算过了,扣除每月一百块钱生活费,还有小顺子两次拿走 的七百块钱,总共是七万六千四百块钱。”王奎说:“你知道我们公司当上了讲诚 信重信誉单位值多少钱?”杨树根一时听不明白,有些发愣。王奎一脚踢翻桌边的 纸篓子,“你们他* 的来闹,把我的先进给闹掉了。我给十万块钱,你们能买来先 进吗?你们能赔得起吗?想让我丢人,想砸我的牌子,吃了豹子胆了?” 来的当然不是财务处长,几个穿着黑色皮夹克手里拿着棍子的人冲了进来,他 们一进门就劈头盖脸猛抽了起来,油漆工手足无措,一时被打得头破血流,只有周 山往一个小黄毛的裤裆里踹了一脚,这一脚让小黄毛扭曲着脸蹲了下去。王奎平静 地坐在老板椅上抽烟,他像正在欣赏一部表演很糟糕的武打片。 杨树根一挥手,喊道:“快跑,好汉不吃眼前亏!”杨树根在逃出门的时候, 后脑勺还挨了一棍子,脑袋嗡嗡地带着大家冲下楼。 回到工棚后,清点人数,一个不少,张福贵鼻子流血,周山头上见红,钱多眼 睛肿成熊猫,杨树根后脑勺起包,其余受暗伤者七八人。所幸都还不至于致残,洗 去血污的油漆工们开始拿工棚出气,他们砸烂了取暖的油漆桶、板凳、棕毛刷子和 室内粉刷用的三架梯子。杨树根召集大家开会到后半夜,一个大胆的也是走投无路 的计划酝酿成熟并一致通过了。杨树根说:“一切听我指挥,不准带刀子和锤子, 不要骂人,更不得动手打人,总之不能犯法。听到了没有?”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听到了。” 布置完了的杨树根仿佛又恢复了一些信心,孤注一掷意味着绝处逢生。 腊月二十七天没亮,十八个油漆工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出发了,他们到达临水山 庄王奎和袁媛的公寓时,太阳已经从城市高楼后面升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新年即 将到来的温暖的气息,那时候,王奎搂着袁媛在同样温暖的被窝里做梦。 杨树根独自一人轻轻地敲响了308 室的牢固的铁门,敲了二十多下,没反应。 这时,杨树根才看到了铁门上的一个按钮,他按了一下,里面就响起了《好一朵茉 莉花》的音乐声,非常抒情而动听。又过了一会儿,穿着粉红睡衣的袁嫒隔着铁门 上一个猫眼看到了是杨树根,她刚打开门探出半个脑袋,杨树根猛地一推进去了, 憋在楼梯下的油漆工们呼啸着冲进来,袁嫒吓得浑身发抖,杨树根关上铁门,又将 里面的木门关上,对着瑟瑟发抖的袁媛说:“你不要怕,我们只要工钱。” 房间里的王奎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是送牛奶的吗?” 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的时候,床前已经被十八个油漆工占领,周山一把扑上去, 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子,“我*** 的,送牛奶的,你想得美,老子来送你命厂他揪住 王奎的头发,雪亮的刀子抵住了王奎的脖子,脖子上青筋暴跳,钱多从棉袄里抽出 了一把铁锤,举起来就要砸过去,杨树根挡住锤子砸的方向,大喝一声,”不准胡 来!“ 王奎一看这眼冒金星面露凶光的油漆工们,故作镇静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说老实话,我都死过好几回了,死后我道上的弟兄们会把事情摆子的。谁下手,来 吧!”他坐了起来,露出赤身裸体光溜溜的身子,像从被窝里钻出的一条鱼。杨树 根说:“先把衣服穿上!” 王奎平静地很有条理地穿上衣服,目光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蔑视,这种表情激怒 了油漆工,周山握着刀子直刺过来,“我*** 的,你不怕死,就让老子宰了你!反 正我也活够了。” 杨树根断喝一声,“放下!”周山举起的刀掉到了地上,他突然哭了起来, “我的头被打烂,这个畜生不是人,为什么不让我出气?”杨树根气愤地说:“跟 你们讲得清清楚楚,不许带家伙来,谁让你们把刀和锤子带来的?不许犯法,知道 吗?王老板已经犯法了,我们不能再犯法。” 王奎发出了一声冷笑,说:“杨队长,我真还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会来这一 手,别人唱红脸,你唱白脸。你说今天你想怎么样?” 杨树根说:“把工钱结了。”王奎挑衅性地说:“我要是不结呢?” “不结就让你脑袋开瓢!”钱多举起锤子说。 杨树根说:“不结的话,既不打你,也不骂你,我们就跟你一起在这过年。我 们不会犯法的,这跟你不一样。” 王奎说:“那好吧,我们就在一起过年吧。我打个电话让人送些年货来吧。” 他刚拿起手机,杨树根走过去一把夺过来,“用不着了,我们会派人去买年货 的。”杨树根用眼光向张福贵扫了一下,“把电话拔了,还有袁小姐的手机也收过 来!” 袁嫒浑身发抖地将红色的手机递到杨树根手里。杨树根接过手机说:“袁小姐, 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你究竟是救了我,还是害了我?究竟是我恩将仇报了,还是 你恩将仇报?” 袁媛哭着对王奎说:“你就把工钱给他吧!”王奎翻了一下白眼,“你懂个屁, 我要是被这帮土匪吓倒,不白混这么多年了。” 高成海冲过去对着王奎攥起了拳头,但想到杨树根不许犯法的警告,忍住了, 他抹下王奎手上的钻戒还有手腕上脖子粗如手铐一样的金链,“这些东西都是我们 血汗铸起来的,留在你身上不嫌重吗?”王奎一点都不反抗,他甚至配合高成海将 这些东西以最快的速度抹下来。 僵局是在夜里十一点的时候被打破的,整整十三个时,王奎没吃一粒米,没喝 一滴水,他饿得头有些晕,人也有些恍惚了,他终于意识到要是再对抗下去,这帮 人不会将他打死杀死,但会把他饿死。在王奎滴水未进的十三个小时里,杨树根命 令所有的油漆工也不许吃饭喝水,他们要与王奎同甘共苦,直至同归于尽。杨树根 在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对王奎说:“王总,你知道吗?我们山里人的日子就是这样过 来的,忍饥挨饿的滋味你没受过,我们受过。你知道吗?为了多筹一些钱给小顺子 看病,我们从牙缝里挤钱寄回去,月底的时候,整天就吃盐水煮白菜,每天还要干 十多个小时的活。”杨树根说着说着鼻子就酸了起来,“你知道吗?为了能回家过 年,为了能对得起这帮跟我出来打工的弟兄,我都给你跪下求情了,我一个大男人 就跪下来了,我前世欠你的,但今生你欠我的。”杨树根的眼圈红了。 到了夜里十点三十分的时候,沉默的王奎终于开口了,“我马上让黄彪把钱送 过来,一分不差地结了。” 黄彪拎着一包钱是夜里十一点整准时赶到的,结账的过程不到二十分钟,七万 六千四百块钱也就那么几捆。杨树根临走时对王奎说:“王总,实在对不起,我们 也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王奎挥挥手很含糊地 说了一句,“大丈夫不逞一时之勇,我们后会有期。”杨树根对袁媛说了一句, “袁小姐,让你受惊了,对不起!” 冲上大街的油漆工们豪情万丈,他们又唱又跳,手舞足蹈,一点也不饿。只有 杨树根一个人暗自抽泣,激动的油漆工们没有注意到杨树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连夜分了钱,每人都拿了五千多块钱,他们一直数到后半夜,然后头枕着钞票 睡了有生以来最美的一觉。 第二天一早,他们准备去集体看一下梅来,梅来却来到了工棚里,他说由于表 现好,提前放出来了,他很感谢乡亲们在他坐牢的日子里给他家里寄钱,还隐瞒了 坐牢真相,说到动情处,他流下眼泪,对着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杨树根提议大家 凑一点钱给梅来回去过年,梅来说他在监狱里劳动发了劳务费,总共有八百多块。 杨树根提议回去后除了将小顺子剩余的工钱都发给他,每人还要捐一百块钱给小顺 子看病,大家都说:“行!” 杨树根和他的油漆队回到山村时已是腊月二十九。贫穷的山村里因为回来了这 么多男人而变得温暖、生动起来,女人们走路的姿势也轻盈了许多,溪水边浆洗声、 流水声和笑声融会在一起,随风回响在安静而空旷的山谷里。 杨树根没见到媳妇梅花回来,但听村主任说梅花要回来过年,她跟那个尖嘴猴 腮的骗子在江南的一座城市的出租屋里过了两年琼瑶小说中的生活,后来骗子被抓 进去了,梅花打电话对村主任说想回家,请村主任跟杨树根说说,让他饶了她。杨 树根心里很乱,但听说还想回来过日子,心里虽很酸楚,但还是打算原谅她,毕竟 是因为自己买不起摩托车才让她跟人跑了的。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油漆队的全体漆匠们到小顺子家送钱去,小顺子妈妈接过 杨树根他们送来的钱,颤颤巍巍地嗫嚅道:“顺子,顺子,给你送工钱来了。”说 着就哭了起来。 小顺子妈妈咳嗽着哭着一口气缓不过劲来,杨树根扶住顺子妈哽咽着说:“大 嫂,我没照顾好顺子。”顺子妈抽泣着说:“你对得起他了,顺子说你们不让他干 重活,让他做饭。” 小顺子没等到他用生命换来的工钱,他在杨树根他们回来前半个月的一个夜里 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没有挣到钱给妈妈治病,自己却先死了。 年三十一大早,杨树根领着油漆队的漆匠们给小顺子上坟,小顺子的坟在山脚 下向阳的坡子上,一堆新鲜的泥土将小顺子十七岁的人生全部埋葬。杨树根看着再 也起不来的小顺子,将酒倒在坟头,又点燃纸钱,纸钱烧成灰烬后在寒冷的风中漫 天飞舞,杨树根扑通跪倒在小顺子坟前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自己的耳光, “顺子,地底下冷呀,我对不起你呀,我不该打你呀,买彩票你也是走投无路才那 么做的呀……”在杨树根的哭声中,油漆工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远处有两辆摩托车开了过来,车停好后,几个警察匆忙地向小顺子坟地走来。 杨树根是在小顺子的坟前被捕的,警察站在冻得又冷又硬的坟地上宣布,杨树 根涉嫌非法拘禁、暴力绑架、非法侵占他人财物而被戴上手铐。 油漆工们都围住警察不让走,说:“我们是一起到老板家里要工钱的,要抓人 就把我们一起带走。” 警察严厉地训斥道:“受害人没有起诉你们,如果你们妨碍执行办案的话,马 上就可以把你们铐起来。” 杨树根出奇地平静,他对油漆工们说:“弟兄们,都回去吧。我杨树根触犯法 律,但没有触犯良心。”说着转身就跟警察走了。 走了几十米,杨树根突然转过头对油漆工们喊道:“跟我家小慧说一声,爸爸 去给她买饼干去了,是很甜很甜的那种饼干。” 油漆工们目送着风中远去的杨树根越走越远,越来越小,心里像吃下毒药一样 如千刀万剐,高成海看着小顺子的坟,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消失了的杨树根,抹了 一把鼻涕,老泪纵横地说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风越来越猛,坟上的碎屑也被卷起到了空中,枯山瘦水之间,冬天的日子遥遥 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