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很早很早的早晨,老王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挣脱出来,那时窗外还相当黑暗,只 有一丝微微的光散布在黑暗之中。窗外,一些树叶在稀疏地响着,在老王那个奇怪 的梦中,是这种稀疏的声音将他唤醒的,只是在那个梦中,稀疏的声音并不是来自 于树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老王用力地想了一下,那声音是怎么发出的他已经记 不清了,整个梦都在飞快地后退,退向远处,让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记不住。 透过微微的光,老王看见老伴儿大大地张着嘴巴,她呼吸着,有些难看地呼吸 着,喉咙里不时发出一点点压抑的、艰难的声音。她太胖了,老王想。以前她可没 有这么胖。 用很轻的声音,老王在床下摸索到了他的两只拖鞋,然而在他直起身体的时候 床上的鼾声还是止住了,“你干什么去?” 老王的屁股坐回了床上。他说,不早了,别让人家等着。 “你没看见天多黑啊,你没听见下雨了吗?”老伴儿说。她说她梦见女儿了, 在梦中,她的女儿一边奔跑一边哭喊,后面紧紧地跟着一群高大的黑人,他们露着 雪白的牙齿,手里挥动着雪白的刀子——“你说,你说我们的女儿会不会有事儿? 她在那里我总不放心。这个梦不好。” 净瞎想。他的屁股离开了床,老王显出了一些不耐烦:你这个人,总爱没事找 事,自己吓自己。你以为澳洲会那么乱,到处杀人放火?再说;澳洲人多数是白人。 老王穿上了他的练功服,然后倒了一杯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干什么去?”老伴儿支起了身子,“这么早就去,你是不是有病啊?怕人 家不跟你学拳了是不是?”顿了一下,老伴儿又加了一句:“没人听你的,你就难 受是不是?外面还下着雨呢!” 老王重重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将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我去看看咱父 亲!他推开门,迎着那个依然黑暗的早晨走了出去。是有一些稀稀疏疏的雨点,它 们稀稀疏疏地落着,随意任性。这点小雨根本算不了什么,它们落在地上就没了, 脚下的地依然那么干燥,这点小雨连尘土都湿不过来。老王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 然后朝他父亲住的那间房子走过去,八十三了,他突然地想到了父亲的年龄。“七 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突然地想到了这么一句。 父亲正在说话。那个老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坐在—股浓重的霉味J 哩面, 大声地说着话。 “我知道是三胖子干的,我早告诉你了,你就是不听,你信他不信我。现在知 道后悔了吗?唉,晚了。” “你别哭,那个狗皮褥子我是送人了,赵强跟我一起卖虾酱,三九天啊,我们 睡在野地里,他有风湿,半夜起来疼得直哭,我就把褥子送给他了。是我叫他不和 你说的。” “你是哪年走的?唉,人老了,都得走。我借你家的米早就还上了,看你这记 性,我骗你干什么?” 老人大声地说着话,仿佛怕谁听不清楚。这个八十三岁的老人,冲着他面前的 空气和黑暗说着话,他根本没有理会老王的出现。在父亲的屋里,老王感觉自己就 像背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已经两年了。老人时不时地回过来看着某一个角落就说起 来,他是在和死去的人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或者摔碎一些什么东西。 那些死去的人纷纷在老人的面前出来,可是渐渐地,老人就不再理会他眼前的这些 事了。他渐渐地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却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越来越近。 “那头驴是生病了,我也觉得这几天不对劲儿。它什么也不吃,喂它豆子都不 吃。哗哗地流泪……” 时间已经不早了。老王想,现在是阴天,阴天就会给人造成错觉,总以为天还 不亮呢。 时间其实仍然算是很早,路上的黑暗还没有完全散去,就像一层薄薄的雾在来 回晃动。三两滴的雨还在下着,似有似无,却让穿着练功服的老王感觉一丝的凉意。 他略显疏懒地走在路上,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有着仙风道骨的古人,就像什么张 三丰,丘处机。原来他对丘处机没有什么好印象,而此时,丘处机给他的印象在不 知不觉中改变了,变了很多。 操场上只有六个人,还有两个是跑步的,看来,这场小雨竟还真的挡住了一些 人。“王书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一个肥硕的胖子抬头看了看渐渐走近的老 王,老王很散漫地冲他点了点头。——我说了,我早就不当书记了,你跟我学太极 拳,叫我师父吧。“好的,王书记。” 由无极式开始。下蹲。别动。放松,再放松。老王的一只眼看着那个胖子艰难 地下蹲,另一只眼则朝操场的对面瞟去。那边,老赵头正领着他的两个学生在练云 手,其中一个学得已经有模有样。 —子你不用急躁。练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老王走过去抬了抬那个胖子的肩膀, 无极必须放松。记住要点。 “王书记,你去澳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去年我去过一次,澳洲真他妈好。” 那个胖子蹲不下去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 快了。老王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也就是过去看看。儿女在外只要不受罪,我 们也就放心了。这时,又有两辆自行车来到了操场,他们朝着老赵头的方向奔去。 ——其他的人呢,怎么都没来? “是看下雨了吧。要不,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老王摆了摆手,练功,又不是开会。现在开会都有人不到呢。老王对着那个胖 子说,今天我专门教你,你的领悟能力比他们几个都好,就是胖了些。好好地减减 肥吧。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那个胖子极其艰难地移动着他的手和腿,已经微微 地出汗了。“王书记,我,我的厂里还有事儿,要不今天就这样吧。” 老王缓缓地把手臂张开,然后又伸伸地将手臂收回到胸前。他有些意犹未尽, 我看你做一下今天我教的动作,你就可以走了。别怕累。身体是本钱啊,没有好身 体你的工作也干不好。开始吧。 笨拙的胖子终于走了。老王一边从起式开始他的杨式太极,一边瞧几眼操场的 那边。他们五个人。五个人在参差不齐地云手。只有一个人学得还算像样。老王用 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跳过了其中的两式,而做了三遍云手。那边的人,包括老 赵头,都似乎没有看到他的举动。 那边的人也开始散了,他们朝着操场的这边走过来。老王也已经收式。他冲着 老赵头走了过去。 “老王啊,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了?”老赵头看上去精神很好,他的鼻尖上还 挂着微微的汗水。 老王笑了笑。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赵兄,不是我说你,我可看到了,你的云手 教得不对。 “怎么不对?”老赵头的声音并没有压低,几辆自行车也跟着停了下来。老王 又笑了笑,没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 “别啊,我也怕我真的教错了不是误人吗,你还是替我教教他们吧。”老赵头 的声音有些冷,这点,老王早就听出来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老王说着就拉开了架子。两臂慢慢举起,到胸前,要与 臂同宽。掌心向下。这时是吸气。然后两腿开始屈膝,身体略略地向左移动,重心 挪到左脚上……“老王啊,我刚才也是这样教的啊,要错咱们俩就都错了,你还是 先纠正你自己的吧。”老赵头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他背后的几辆自行车笑了起来。 ——这些要领是没教错,可是,你的动作不协调,不舒展,像个鸭子似的。老王夸 张地模仿了一下老赵头的动作,他把老赵头的动作夸张成了一只鸭子,在老赵头背 后的自行车又发出了几声散散的笑声。 ——刚才,你就是这样,一点儿也不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