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晨,老王早早地来到操场,令人意外的是,他的那些学生来得出奇的齐。打 鱼者、晒网者竟然一个不少地来到了操场上,而对面老赵头那边则没有这样整齐, 这样得意。老王的精神也跟着出奇的好,他那天教的也是出奇地仔细。美中不足的 是,他的那个肥胖的当着厂长的学生总是没完没了地提到澳洲和老王即将到来却一 直还没到来的澳洲之行,那个肥胖的学生赞叹上一段儿就对着老王问一句:你也快 去了,是不是?你也快去了,是不是?都办好了吧,是不是? ——你看到的好只是表面现象,澳洲可没你说得那么好。好与不好得多待一段 时间才能判断,再说,也有个能不能适应的问题。要不是我女儿在那里,就是用轿 来抬我去我也不去。老王做了一个感觉良好的白鹤亮翅。 打过太极拳,吃过早饭,老王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然后来到了邮局。一见他 进来,那两个年轻的营业员就冲着他摇起了头。“没有,王书记。”老王抬着一只 腿,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也不着急。就是没事了,想来看看。老王抬着的腿向 后面落了下去,你们忙吧,我再到别处走走。 老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邮局的,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那两个女孩的摇 头。这很值得琢磨,很意味深长。很……等老王回到现实中的时段他发现自己竟然 走到了县委的门口。他在警卫室的门外向里面看去,看那高大的楼房和楼下的车, 看那些树和花枝,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这是他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同时也 已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了,仅仅几年的时间,那里已经看不出旧日的痕迹。老王发 出了一些感叹,他几乎怨恨自己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 “你想干什么?”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年轻人用手指了指老王,那身制服穿在 他的身上显得很阔大。 ——没什么,我只是看看。老王没有在意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他甚至还笑了笑。 “只是看看?”这时,老王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我观察你观察了好一会儿了, 你肯定不是只想看看。”那个年轻人渐渐靠近了老王,“你不要有什么幻想,我不 会让你进去的。想反映问题你去找有关部门,别总想采取这样的手段。” 那个年轻人自以为是的语调让老王感到恼火——我采取什么手段了?我采取什 么手段了?你是什么态度?你是什么东西? 两个人的争吵渐渐吸引了一些人,然后他们又默默散去。这时办公室的一个人 来了,他认出了老王:“老书记,你,你这是……” 那个人给老王倒上茶,送上烟,然后端出一副笑脸,可老王的恼火仍然无法消 除。那个人向他解释,这几天,某乡一个老干部因为儿子杀人被抓了,天天闯县委, 要找书记让书记为他儿子求情,扰得书记副书记都不能办公,这不,书记就下命令 了,一定不能再让那个老干部进县委大院。那个警卫是新来的,他一定以为老王就 是那个老干部,看错了人了。随后,那个人出去了一会儿,年轻的警卫红着脸低着 头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 “王书记,对不起。”他大张着嘴,可不知下面该说什么了。于是,那个人在 一旁连提示带补充,替那个年轻警卫表达了刚才他已经表达过的意思。 ——好了,算了。你也刚来,老王用一种平缓的大度的语调,可是,恼火还是 在其中夹了进来。他按了按,又按了按。 ——县委是—个什么机关?你知道不?县委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不?你在这里 要干什么,你自己知道不?你知道什么叫为人民服务吧?…… 从县委出来老王并没有感到轻松,相反,一种具有阴郁色彩的“重”悬在他的 头上,堵在他的胸中,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还在想刚才的事情,想那个长着狗眼的 年轻警卫。刚才的事情是一个支点,老王把最近的和遥远起来的事件进行了一些简 单的梳理,那种“重”的重量随着他的梳理而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他对那个刚刚进县委而且不过只是看门人的年轻警卫不满,对年轻警卫对他的 态度不满。他对县委高大的门楼和拆掉“为人民服务”的砖墙不满。他对进进出出 的、匆匆急急的官员们不满,对他们用力地关着车门不满。他对年轻人胡乱的和各 种颜色的头发不满,对他们的不求进取、无所事事不满。他对邮局的那两个女孩不 满,进而对邮局不满,对遥远的海关不满,对澳大利亚办事拖拉的作风不满。对街 上悬挂的广告不满,对商店里传出的音乐不满,对那些招摇过市的小姐们不满。他 对自己老伴儿睡觉时的鼾声不满,对她跟自己的顶撞和摔打不满。对父亲一点儿也 不唯物主义总和死人对话不满。对在操场上和他唱对台戏的老赵头不满,对那些学 生的笨拙和并不纯净的目的不满。对县城外一条污水河散发的气味不满,对脏乱的 县城不满,对栽种一些龙爪槐而砍掉那些高大的垂柳不满。对阳光直直地射在头上 不满。对街上小贩们的唯利是图不满,对两个人打架却有几十个人观看不满。对大 跃进时老赵头带人对他的批斗不满,对死去的老赵书记当年的患得患失不满。对当 年自己没有当上书记不满,进而对县委和市委不满。他对没人认真听他的话不满, 对那些渐渐从自己脸前消失的老部下不满。就连老王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积累了多 少不满,那不满层层叠叠,后浪推前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老王来说,不满就像一个硕大的线团,拉开一点儿你就会发现它原来那么 长,根本看不到尽头。顺着这条不满的线,老王慢慢地捌着,他慢慢地回到了家里。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如同一个巨大的洞,当然这可能是老王刚刚在直射的阳光 下走进房间的缘故。阳光在门外骤然地停止了,它被阻挡了,它在门口画出了一道 很明显的界线。老王的眼睛在慢慢适应着房间里的昏暗,所以,他对昏暗中突然站 立起来的两个人影感到惊讶。 “哥。”其中的一个阴影说。这时他的视觉已经恢复了,他看见他的弟弟和他 的侄子在沙发那里站着,他弟弟的腰还微微地弯了一下。 ——你嫂子呢?老王问。老王的眼睛盯着他的侄子,头发这么长了也不知道理 一下。别学那些乱七八糟。 他弟弟点着头,是是。然后他弟弟的手伸向自己的儿子,轻轻地拍了一下: “一会儿就去理发,我也觉得太不像样了。” 接下来,老王的弟弟向老王说明了他的来意。 他来看看父亲。另外,他想叫老王给自己的儿子找点活儿干,“这么大了,总 在家里待着也不像话。”说着,老王的弟弟站了起来,他好像无意地踢了踢放在茶 几下面的两条烟。其实,他不这样提示老王也早已看见那两条烟了,老王觉得,自 己的弟弟今天有点儿可笑,怪模怪样的。 ——他才多大啊,你就让他干活找工作,他更应该学习,至少也得上完高中吧。 然后,老王又转向他的侄子;不愿意学习了,就是不愿学习,是不是?不学习,你 能干什么?能有什么职位等你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孩子去做呢?现在这个社会…… 两个人,弟弟和侄子就像两个学生似的低着头,默默看着脚下的那一片,听着 老王的话。最终,老王答应他找一下自己的老关系,看能不能给侄子找一个什么活 儿干。老王说到这里的时候弟弟终于恢复了活力,他冲着老王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说了一些哥哥你多费心他就交给你了之类的话,然后带着自己的儿子走了。 弟弟和侄子走了,屋子里就剩下了老王。老伴儿没有出现,她肯定是故意躲出 去了,这样想老王的心里就憋了一点的气。他把气吐出了一些。他看见,有两片枯 死的树叶落在窗台上,它们在风中微微颤动,微微颤动的还有一只在树叶间爬行的 虫子。老王走出了房间,他站在院子里伸了伸腰,然后朝着父亲的屋里走去。想到 和死人对话的父亲,老王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些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