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除了练太极拳,等待澳洲的来信,老王每天又增加了一个活儿,就是给自己的 旧朋友、老部下和熟人们打电话,为自己的侄子找工作。这件事成了老王的一块心 病,同时,自己弟弟留下的那两条烟也成了他的心病。他不去看那两条烟,不去想 那两条烟,可是它存在,那样固执地存在尽管它被放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 侄子工作的事毫无进展,老王对此多少有些预料,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在放下电 话后跟自己发一通火。他已经摔坏了三个茶杯和一块砚台了,老伴儿不知从何处找 出了几只已成古迹的搪瓷缸放在茶几上,那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和“海兴县县 委”的字样。在挂上一个电话之后,老王的手不自觉地又颤抖着伸向了他面前的搪 瓷缸。端了一会儿,他的手又放下了。 “摔吧,你怎么不摔了?”老伴儿在门口站着,她摇晃着自己身上下垂的肉, “跟自己撒气算什么本事?” ——你给我滚一边去。老王刚刚略有平缓的愤怒又被勾了起来,他指着老伴儿 的鼻子,你这个人,就怕天下不乱。 “谁让你没事找事?答应找工作,哼,你以为你还是县委副书记,你以为别人 还都跟你一心?再说,这个孩子放在哪里人家愿意要,除了添乱还会干什么?” 老王迎着老伴大步地走过去,老伴儿向后缩了缩身子。——我不听你叫唤。老 王走出了门,背后大片的阴影都被他甩在了后面,他朝着老陈局长的家里走去。 比他更早退下来的老陈现在是唯一可以和老王交流的人,在老王的眼里,这个 原本并不让他喜欢的老部下成了他的亲人,比亲人更亲的亲人,为此,老王心里时 常涌出一丝的,隗疚。 ——有一次常委会上研究提你当副县长,是我不同意挡下的——这话在老王的 心里已经涌出过多次,它像一个气泡儿一样从他心里涌出来,涌到嘴边然后又被咽 了回去。咽回去后,老王的愧疚就又增加了几分。他觉得,不将老陈提起来是他这 一辈子最大的失误,这么一个好人。在电话里碰到的软钉子硬钉子,跟老伴儿是不 能说的,可是可以跟老陈说;跟练太极拳的老赵头的明争暗斗是不能跟老伴说的, 但可以跟老陈说;自己侄子初中都没毕业还好吃懒做小偷小摸,这些他不是不知道, 但他不能跟老伴儿说,也不愿跟老伴说,但跟老陈他就说了。 两个人喝一喝茶,长吁短叹一会儿,天也就黑了,天黑得很快,以至两个人都 意犹未尽。老陈将老王送到门口,“王书记,你慢走。”老王冲着渐渐暗下去的老 陈挥了挥手,这么一个好人,自己怎么就挡下了呢。老王忽然有了想回过身去和老 陈好好拥抱—下的冲动。 ——明天,我给你带点澳大利亚的鱼子酱来,是我女儿邮回来的,还不难吃。 侄子来了。是侄子一个人来的,用一个白色的编织袋装着他的被褥,用一个绿 网兜装着他的脸盆和毛巾……他来了,带着他的被褥住进了老王家。 侄子并不多说话。他把被褥横在窗台的下面,然后就接过了老伴儿的抹布。他 的头发真的短了,然而它带给老王的感觉依然很不舒服,侄子的身上依然带着一股 痞气,一股松松散散、玩世不恭的味道。 包裹被褥的编织袋放在窗台下,阳光热热地晒着它,淡淡的霉味和淡淡的臭味 慢慢散了出来,它在窗台的下面形成了一团雾。老王的侄子在屋里晃动,他的身上 也有雾的阴影,他一下子就把屋子给占满了,让老王插不进脚,呼吸也略有艰难。 “南房那边收拾好了,你去吧。”老伴一副阴沉的脸色和阴沉的语调,那语调 里面的冷侄子不会听不出来。 老王悄悄地瞪了老伴儿一眼,她没有看见,或者故意没有看见。——行了,你 不用干了,先看看你的屋子吧。老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点儿关切的 语调。 侄子住进了老王的家里。他在等待老王给他找一份儿工作,什么工作都行,能 挣钱就行。这是个难题。 侄子是锲人老王生活里的一颗钉子,是落在馒头上的苍蝇,是堵住呼吸的一口 痰,是一只埋伏着却常常露—下头儿的老鼠,是……反正,侄子的到来让老王极不 舒服,当然不光是侄子,他来到之后老伴儿的种种表现也让老王极不舒服,他觉得, 老伴儿和侄子一定进行了秘密的合谋,一起来挤他压他,故意让他极不舒服。他只 好天天早早地去练拳。只好天天去邮局,询问那封关系他能不能去澳洲的信,那封 好像蜗牛一样永不到来的信。他只好天天打电话,碰那些软硬的钉子,他只好天天 去老陈局长家里,老陈家里的茶叶都已经喝完了,现在他们俩喝白水。话题也没什 么新鲜的,翻来覆去的事儿,老陈的兴致减了,老王的兴致也减了。老王觉得,自 己当年挡一下老陈的提升是有道理的,他的能力不够,当局长还可以,当副县长就 不行了,看来,自己当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用人得看能力而不是和自己关系的远 近。 侄子一天天地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地晃动着两只黑黑的脚。眼里一点儿的活都 没有。家里的日子那么难,他父亲在地里累死累活的剩不下几个钱,可他倒好,多 悠闲。还买了一台CD机,反复地摇头晃脑地听。什么书也不看,报也不看,盯上电 视却没完没了。老王把侄子的这些都看在了眼里,说也反复地说过了,可就是没有 多大的收效。那个孩子只是木头一样地听着,老王此起彼伏的话只在他的耳朵边上 旋转了几下,然后又融化在空气中了。——我要是给你找不到活儿干,你是不是准 备一辈子都不走了?一次在饭桌上老王问他的侄子,那时,侄子正专心地将一块肉 夹到自己的碗里。他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侄子显得更专心了。 老伴儿把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盘菜推向了侄子:你别想太多,有饭就吃,要是找 不到活儿,我们就养你一辈子。他就是不想养也不行,我也不答应。 老王的筷子僵在了空中,老伴儿转走了碟子,他的筷子已经找不到方向了。他 的筷子那么孤立,他的手那么孤立,他那么孤立。 不得不承认,这是老王的一个低潮期,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有意外的曲折, 凉水塞牙,茶水太苦,树上的知了叫得烦躁。它不让老王午睡,至少是不让他睡好, 每当老王的两只眼皮悄悄靠近的时候,窗外的轰鸣就突然地响起,那些知了不知什 么时间安装了马达和扩音器,而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任凭老王朝东朝西朝南朝北 都无济于事。可气的是,邻居小赵家的那个孩子更不通事理,他在炎热的正午也打 开了音箱,一边为烦躁的知了伴唱一边进行着对抗。老王的头从朝东挪到朝西。从 平卧改成侧卧。他用力地按住自己胸中不断涌起的怒火,在他的胸口里浓烟渐起, 然后浓烟四起,然后一些小小的火苗从浓烟中蹿了出来,老王还是被点燃了。 他用力地摇晃着树,大声地咒骂着吵得他不能睡眠的知了,并动用了一些小砖 头、小石块和一只旧布鞋朝树上砸去。一些没有眼睛的石块毫无准头地落进了邻居 家的院子,特别是那只旧布鞋,它竟然摇摇晃晃地砸到赵家孩子放在水池边的一个 铁盆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一只知了飞走了,它落在了院外一棵更高的槐树上。 邻居家的孩子也出来了,他在院子的那边露出了头,同时在院墙上露出半张脸来的 还有一个染着黄发的女孩。“王爷爷,你在干什么呀?” 老王说,我在打知了,它们咬坏了我的树,还吵得人睡不好觉。老年人,可不 像你们年轻人,睡不好觉是一件大事儿。 那个男孩看了看树,他的头缩进了院墙的那边,剩下女孩的半张脸在朝树上看。 一会儿,孩子的头又露出来了,他提着老王丢过去的那只布鞋:“王爷爷,给你武 器。”院墙那边的两个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再也没有纯白的灵魂 自人类堕落为半兽人 我开始用第一人称 语录眼前所有的发生 嗜血焱林醒来的早晨 任何侵略都成为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