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初志文来给她父亲看病,仅仅是出于街坊的情义。他大大方方地体恤着她的 孤单无援,她也大大方方地领受着他的体恤。后来她才渐渐意识到,领受的本身其 实也是一种体恤。有一天,他给她父亲看完病,天就晚了。她留他吃饭,他竟没有 推辞。她下厨房,做了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他吃得津津有味,最后撕了一块馒头, 将盘底蘸得干干净净。他喝着她端上来的高山毛尖茶,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说: “下班能吃到这样一顿饭,也是福气。”她说:“这算什么,人家景芫才叫手艺呢。” 他叹了一口气,眼里的光亮便渐渐暗淡下来,结成了两潭沉不见底的水。 她是从这样的眼神里猜出了这个男人生命中曲曲折折的故事的。她想这么沉重 的目光,得用什么东西才能托得住呢?光嘴不行。光手不行。光身子也不行。得用 心——全部的心。 就是那天晚上,在送他的路上,她说她要用她的心来托住他。不是托一阵子, 是托一辈子。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她也不想知道。 和志文在一起,哪怕是走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夜路,大约也是好的。 他久久地望着她,眼里的水面上渐渐有光亮溢流开来。“虹,”他叫她的时候 嗓子有些喑哑,“我这—辈子,错过了太多。我不能再错过你。” 她猜想这大概就是他的承诺了——像志文这样的男人,是多一句话都不肯给的。 当时她完全没有想到,她和志文的一辈子,竟然短得只有一季。事情是在什么 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好像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后。父亲的丧事,是志文帮她一手操办 的。父亲走了,偌大的一个屋子,突然就剩了她一个人。白天上班还好,夜里她睡 不着,听着轻风捎带着街尘窸卒地拍打着窗户,看着百叶窗帘从浅灰变成深黑,再 从深黑变回浅灰,心里空得没了底。 起初志文还时时过来陪她吃饭。志文来的晚上,她早早就请假下班,精心地设 计每一道菜。等到饭菜上桌的时候,志文也就进门了。志文刚坐稳,她就已经在惧 怕着他要离开。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他留下来过夜,他从来不说他不能,他只是默 默地提起他的公文包,默默地开门走下楼梯。有一晚,当他起身提起他的公文包时, 她突然打开了窗户。刹那间喧闹的市声如潮水般涌进了屋里,将她堆砌了一辈子的 自尊瞬间冲垮。 “你今晚要走,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她指着窗外,一字一顿地说。他吃了一惊,愣愣地望着她,嘴唇抖抖的,却没 有抖出一句话来。半晌他才转过身去,缓慢地走下了楼梯。她从窗口探出身来看他, 只见路灯把他的背影扯得极瘦极倦,可是他却没有回头,任凭她的目光在他的背上 戳出无数个洞眼。 第二天她给他医院打电话,他同事说他出门去了。她打他的手机,手机也关了。 无奈,她只好给他家里打。接电话的是景芫。 她慌慌的想摔了话筒,景芫却轻轻一笑,“虹,我知道是你。”片刻的停顿之 后,景芫说,“虹,你是知道我们家毛头的。毛头贪玩,我要不去接他放学,他就 要在外边瞎逛。有时候在近处逛,有时候逛得很远。可是逛得再远,逛累了他就会 回家。志文也是这样。男人都是这样的。”虹想说:“志文不是这样的。”可是这 句话在她的胸腑和喉咙之间滚了好几个来回,越滚越弱,最后滚出来的只是一声连 她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叹息。 后来志文就再也不肯接她的电话了。有一天,她忍不住去医院门口堵他下班。 她站在对面的马路上,看着志文提着公文包缓缓地走出来,走到路边的公交车站等 车。头发被风刮得支支楞楞的,仿佛是田边刚刚扬絮的蒲公英。浅灰色的短袖衬衫 系在西装裤子里,松松的似乎找不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