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亦东接到省舞蹈家协会的正式通知,他被抽调到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三江源》 的编创中心任藏族热巴舞的编导,集中创作前,他获准到三江源地区的玉树再次体 验生活。玉树距离省城删多公里,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那儿的藏族歌舞历史悠久, 风骚独领,是雪域高原最富情调的地区之一。普遍的说法是,在玉树,康巴人激情 的天堂里,孩子们不会说话就会唱歌,不会走路就会跳舞。这对亦东这样的歌舞行 业的痴迷者来说,是真正可以疯狂的诱惑。糟糕的是,就在这时他的婚姻出了麻烦, 妻子林虹向他提出离婚,已经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很沮丧。可还是决定先去玉树, 到巴塘草原拜访一位名叫尼玛江才的传奇艺人,他的歌舞被认为有迷狂、顿悟和神 灵附身的境界。他想在他那儿寻找正在消失中的人类生命本真里的原初的声籁,这 不仅可以丰富他的创作,更在于能零距离对舞者神韵的情境,在理性的触摸中有一 次真正的贴近。他已经接到了州歌舞团丹措的电话,说老艺人刚从西藏回来,身体 不太好,目前正在巴颜喀拉山下的雪山乡调养,她已经作好有关安排,催他赶紧过 去。他异常兴奋,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绝不能放过。动身前,他去看孩子, 向林虹一而再地解释必须去玉树的原因,说大约10天就能回来。林虹说,你这个人, 我早就失望惯了,回不回来是你的事,我准备自己带朵朵去法院!他被噎得眼冒金 星,却也无可奈何,俩人的矛盾已经到了再也不能激化的地步。 第二天,亦东搭乘长途大巴上玉树,车到日月山顶,他注意到西边的天空已不 再透明,一片片带钩的云丝浮在瓦蓝的天幕上,隐隐约约给人以大风将至的感觉, 而且护理得很好的膝部,又有了酸溜溜麻酥酥的滋味,与昨天明显不同的是,整个 小腿软绵绵的,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数不胜数的小虫儿,在两腿的骨头缝和腱鞘间 蚕蛹似的拱动着,很像针灸时的针感。 他知道天真的要变了,就像他风雨飘摇的婚姻。 说来可悲,他从强烈的阳光里可以嗅到阴云的气味,却无法在生活里把握情感 的脉息。 总以为,不就是相互的脾性拗点嘛,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说翻就翻,连重新开 始的日子也不愿意尝试吧,况且还有孩子。但现实就是这样,个人行为的合理与否, 不能作为家庭生活的判断标准。而要理性地面对,不谈责任,不抱怨,不歇斯底里, 不妄加猜测,不太苦太累,他需要适宜的情调和轻松的氛围。比如说,找一个环境 宁静、气氛祥和的地方,一家人相安无事,好好过上一阵子,在具有实质内容的亲 密和了解里,认真审视一下彼此的内心,或许会有意外的改变。即便无可挽回,起 码能把事情了结得自自然然、明明白白,不至于事到临头还茫无头绪…… 想着想着他笑了,他为自己乌托邦式的情怀哑然失笑。多么幼稚,你怎么能够 在现代剧的感觉里想象牧歌式的离婚,简直太荒谬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林虹因生气而娇嗔执拗的样子。 说起来,俩人的缘分就与巴颜喀拉山有关。 那是7 年前8 月里的第一个周末,他搭乘同学的卡车第一次到扎西科草原去看 赛马,在巴颜喀拉山口的一个弯道处,碰上一起车祸。一辆省二医院的救护车不慎 滑下路基,歪倒在仅能容下一辆汽车的土台上,只要再稍稍往外一点点,哪怕轻微 晃动一下,肯定车毁人亡。即便这样,车里的四个人中还是有一个受了伤,这个人 就是林虹,她是车上的护士,随主治医师探视省扶贫康复中心小儿麻痹矫正术的病 人的康复情况,想不到遇上了翻车。亦东他们的车一停,救护车的司机和带队主任 就急忙过来,请求帮助,把他们的伤者送到结古镇的州人民医院进行救治。林虹被 扶上了车,她左臂的肘关节脱了臼,鼻子和额头碰出了血。因驾驶室只有三个座, 其他人只能就地待援,主任就把林虹交给了亦东。巴颜喀拉山口海拔50阗多米,林 虹因高山缺氧本来就头疼恶心,痛苦不堪,再加上失血受伤,就有些顶不住,一路 上面无血色、呕吐不止,完完全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全靠了亦东的护理才挺了下来。 赶到结古镇,已是晚上10点多了,司机把他们送到医院,因急着卸货,第二天一早 还要返回西宁,就撂下他们匆忙走了。还好,林虹受的只是外伤,值班医生很轻松 地就给她的肘关节复了位,说没必要住院,又不是急症,这么晚啦,手续也办不上, 明天过来拍片检查就行了。就这样,亦东把林虹带到了州政府的招待所,登记好房 间,又敲开一家临街小店,买上方便面午餐肉之类的东西,要来开水冲泡好了招呼 她吃上,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那天晚上,他无比殷勤关怀备至地陪她到了天亮。 亦东苦笑,每当想起俩人的缘分,他总有酸甜苦辣的冲动。 那时,他还是一名职业舞蹈演员,而她是卫校毕业不久的护士,演员与护土成 亲的概率很小,可他俩真的成了,从认识到结婚只用了三个月。这主要是林虹的怀 孕造成的,她不肯为此采取任何措施,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无奈之下,只有结婚。 这使他俩恋爱的过程过于短暂和单纯,仿佛一觉醒来,女儿朵朵就诞生了,生命的 意义不同了,情感改变了,生活的脚步也由此变得真实而凝重。尤其是在林虹必须 要值夜班的日子里,不得不独自面对孩子的亦东,只好硬着头皮,使出浑身解数, 全力以赴扮演好母亲的角色。遇上夜班和演出的冲突,那就是灾难,整个晚上只能 把孩子完全托付给小保姆,那种揪心的牵挂,想想看吧,简直就是暗无天日。就是 从那时起,告别了美好时光的亦东,不光没了创新的激情,连舞蹈也不再痴迷了, 他没有了交流的时间,没有了练功的动力,没有了探索的抱负。逢人便说,婚姻绝 对是爱情的坟墓,绝对是艺术的地狱。朵朵三岁前,绝望的亦东,在毁灭的边缘里 苦苦挣扎,但夫妻俩的感情,似乎并没有危机。就在这时,林虹的母亲退休了。她 接走了外孙女,把他俩从养育的艰辛中解放了出来。然而,福兮祸之所伏,正是这 骤然的清静,使他俩在彼此个性的展示中,遇上了对方从不知晓的另类的真实…… 亦东不再想烦人的往事了。 这次去玉树,一定要见到尼玛江才,老人已经83岁了。据说他4 岁那年,在自 家帐房前的草滩上和羊羔玩耍,被一只觅食的孤狼盯上,这是一只饥饿的母狼,它 见草滩上没人,牧羊犬也已经跟着羊群走远了,就从山崖上大胆地窜下来,直扑到 孩子和羔羊的跟前。就在它张开血盆大口准备攻击时,这个孩子毫不惧怕地从草地 上爬起来,张开双臂哈哈地笑着迎向母狼。于是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 这个孩子高高兴兴到了母狼跟前,抱住了狼头,又抓耳朵又摸鼻子地和狼亲亲热热 缠作一团。后来,那狼就把孩子叼起放下,在草滩上滚来滚去玩耍起来。这一情景, 被在帐房里做事的母亲看见了,她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就在天旋地转中昏厥 了过去。待到醒来,见孩子在她身边大哭,浑身上下好好儿的,一点受伤的痕迹都 没有。惊呆了的母亲,急忙到刚才的草滩上去看,狼已远去,不见踪影,却怎么也 找不到和儿子玩耍的羊羔,显然是被母狼叼走了。这件事,曾在草原上广为流传, 说孩子年幼天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狼,只以为是和自家牧羊犬一样的一只狗,所 以不怕。而那只母狼,之所以没对他下口,是因为孩子的无惧和天真唤起了它养育 的记忆。最直接的证据是,孩子幸免于难,羊羔却被母狼叼走。但也有另一种说法, 那就是孩子如此命大,注定是神的佑护。为此,不少人都劝孩子的父亲更嘎,把小 尼玛送到寺院里,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喇嘛。但更嘎由于女人没能再生养,就没 舍得把孩子送去念经。小尼玛长到12岁时,一天中午在山坡上放羊,正当他感到饥 饿时,突然看见蓝蓝的天上旋下一股逼人的旋风,此风直接罩在他的头顶,将他掀 翻在地,不省人事……待到醒来,头上星光灿烂,却不知身在何处,放牧的羊群也 不知去向。而在他身上却发生了许许多多神秘的怪事。最令人惊异的是,他从未进 过寺院,突然就能念经识字,还会弹弦子唱戏,认识了雪山上所有的草药,知道风 雨阴晴的变化和日月星辰的奥妙。据说,这样的事,在辽阔的雪域并不新鲜,就像 神授的格萨尔史诗的传承者一样,每隔几十年或上百年,就会出现一次。其中缘由, 说法不一,世界各地的研究专家亦无定论。但无论怎样,尼玛江才的藏戏说唱和古 老的藏舞传承,都是真正精湛的绝活儿。尤其是他的锅庄舞和热巴舞,在玉树地区 雍容大度,独步天下。亦东在反复观看了尼玛江才的表演录像和弹唱录音后,曾先 后两次专程前去拜访,遗憾的是,都没能遇上,按当地的说法是,他们的缘分还没 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