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亦东是个激情充沛的人,这当然与他的舞蹈天赋不无关系,在他的意识里,舞 蹈不仅是生命的一个部分,而且是灵魂的寓所。但天赋不等于艺术,他没能成为技 艺精湛的舞蹈家,也算不上是出色的演员,在团里很少出任独舞和领舞。虽说随着 年龄的增长,对舞蹈所能达到的境界,有着独特的理解和感受,但由于先天的不足 和能力的限制,自身的肢体,已无法充分表述鲜活的情感和生命的渴望,而且在年 轻人青春和活力的挑战下,遭遇了“待岗”。现实的窘境里,他别无选择地走向了 放弃。当时,丹措正在团里实习,因接受过亦东的爱尔兰踢踏和拉丁舞指导,俩人 很是投缘。她愤愤不平地对他说:“既然热爱,干吗要放弃?跳舞竞争不过别人, 你可以当编导可以搞创作啊!”他说:“晚了,没有理论,没有职称,更没有信任, 仅凭对舞蹈的感觉和热爱,你叫我怎么编导,怎么创作?”丹措说:“你怎么干, 我不知道。我明白的是,只要到了有生命的地方,舞蹈就回到了家乡,在我们雪山 下的草原上,牛羊会跳、鹿羔子会跳、蝴蝶会跳,天上的雄鹰也会跳。当你走到草 原的深处,当你看到任何一个老人和孩子的歌舞,你就会明白。他们当中没有一个 人懂你所说的理论,没有一个人有你所说的职称,好多人一字不识,一辈子都没离 开过草原,可他们的歌舞是那样的欢快明朗、美妙动人,唱出来的是心灵的声音, 跳出来的,是生命的激情。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和艺术。你这样热爱藏族歌舞,基础 又这样好,为什么不能到歌舞起源和辉煌的地方去走一走去看一看呢?” 就这样,亦东在“待岗”后最初的三个月里,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和彷徨,带 着彻骨的伤痛,跟随丹措到了玉树,当他在扎西科草原上第一次见到几百个康巴汉 子头顶蓝天脚踏青草,载歌载舞着著名的曲卓《金色的山顶》时,他心潮沸腾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囊谦、在安多、在拉布以及寺院的各类宗教仪式上,真正见 识了民间歌舞的巨大魅力和自然的内涵,开始触摸到舞蹈鲜活的呼吸和由此激发出 的魂灵的脉动。 而对这一切,林虹并不知晓,她只听说亦东找了个情人,是到他们歌舞团实习 的大学生,一个藏民,毕业后还要回到她的家乡去。这样的事,她的心态一向是无 所谓,既然找了个跳舞的丈夫,你就不能在意他和异性的交往,否则,你就会活不 下去。至于情人,林虹的底线是,凡在自己利益之外的,一概不予理睬。一报还一 报。因此,当亦东要到三江源去看看时,她并未阻拦。她觉得,在那遥远的地方, 浪漫的是长空的流云和冰雪的歌唱,昔日的王若冰早就死了。你亦东算什么?一个 遭受命运打击,连饭碗都没了的只会跳舞的中年人,能平安回来,就已经是阿弥陀 佛了,真有个情人,倒成了求之不得的好事。人,到了这种境地,什么艺术啦追求 啦的,全是虚幻的奢侈。对此,她觉得一个男人,特别是艺术细胞相对活跃的男人, 真的没有了养家糊口的能力,没有了探险拼命的品质之后,最好的去处就是厨房, 或者听从规劝,把残存的偶尔还能闪光的灵感用在房间的装修和插花之类的感觉上。 最危险的是无所事事。想当初,她之所以爱上亦东,完全是由于他和从事医护职业 的男人相比,气质的独特和情感的炽热强烈地吸引了她。那时她太年轻了,在对现 实生活的判断上,理性向来不是情感的对手。 其实,俩人的恩怨,从—开始就处在某种神秘的必然里。 有一次,林虹应邀去天都宾馆看表演,演出结束后,因遇上中学时的同学,喝 了杯咖啡,出来时,在明亮的大厅正碰上亦东和他舞台上的搭档很是亲热地往里走, 俩人都很尴尬,擦肩而过时,谁都没吭声。到了家里,林虹爆发了。可亦东笑着说 :“你发什么疯,在台上她是我的情人,单是接吻的戏就有三场,全都录了像,电 视台肯定要播,我们俩不过喝杯咖啡庆祝一下罢了,值得你大惊小怪吗?”对林虹 身边的那个男人,他就像是没看见,只字不提。可那眼神和情态分明在说,你呢, 你不也另有男人相伴吗。窝得林虹差点休克。 还有一次,亦东因把钥匙忘在家里,不得已到医院去找林虹,正赶上做手术, 他只好在走廊里等,眼看两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出来,手机也打不进去,无奈, 到茶馆泡了一个多小时,心想这次大概差不多了,没想到手术还没结束。值班医生 说,时间长是手术需要,让他耐心等待。说这话的时候,已过了中午下班的时间。 看着走廊里焦急的病人家属,以及坚守岗位的工作人员,他又一次无奈地走出了医 院。突然就对老婆的工作有了不同的认识,觉着以前对她的看法太不公平,对她的 了解太有限了,就觉得对不起她,心里充满歉意,决定中午好好请她吃顿饭。等他 一而再地想着俩人今后的生活,转了一圈再回来,手术已经结束,除了值班护士,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护士说,她也不知道林虹去了哪里,现在已经快一点半了, 她也许回家了,也许是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吃饭。亦东出了医院,决定碰碰运气,在 附近的餐馆里找一找,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她肯定饿坏了,以前就发生过她下班不 回家的事,她解释说是因为加班,可他总是对她大喊大叫,结果常常吵架不说,还 严重地伤害了感情。他怀着深深的内疚,这家餐馆进,那家餐馆出,一家一家挨着 找,但都没有。他很泄气,又乏又累,饿得要命,就走进一家餐馆,要了啤酒和冷 盘。就在这时,他的心猛然一颤,眼里就像是揉进了沙子,他看见一张情侣桌上, 妻子林虹背对着他,正在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举着高脚杯对饮。他们喝的是她 最爱喝的干红酒,而且是长城牌的,这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他啜着啤酒在一边冷冷 地观察着。男人对她相当殷勤,比他要殷勤得多。他们的餐桌正好在靠窗的纱帘下 面,明亮而又朦胧,看上去情调十足。他很冲动,但也很克制,选择了静静离开。 晚上,俩人见面时,林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把钥匙 忘在了家里,你去找我时,我正在手术室,手术结束,你已经走了。我们遇上了一 个奇特的病例,她不但拥有三个卵巢,还有一个发育不良的状如婴儿的阴茎,手术 非常成功,我们的曹大夫干净利落地去除了所有多余的东西,使她重新获得了完整 和健康。”他说:“是吗?如此说来,你们的曹大夫相当了不起啊。”她说:“当 然,在我们医院,他是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外科专家,未来不可限量。手术结束,他 还特意请我吃饭,对我今天的工作作了具体的指点,使我受益匪浅。”话说到这儿, 亦东起身就走,他本来是要寻衅找事的,可眨眼间就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