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昆被拉到了阳光下,清风一吹,太阳一照,脸上、身上的油彩顿时呈现出迷 人的色块和抽象。猛然一看,你绝对想不到这样的图案是直接涂在人的皮肤上的。 以大胡子高云的话说,这就叫创新,祖祖辈辈的乡里人只知道用锅灰给新媳妇的公 公来抹脸,却想不出新的创意和门道,我想出来了,就是一次对民俗的革命。不就 是寻开心嘛,那就尽兴和狂欢好了,那种个性压抑的慢杀气,不符合时代的潮流。 而对阿昆来说,大厅里的亮相已经使他转过了弯儿,画脸画身都是画,只要客人喜 欢,他不但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反而认为这是他活着以来的一次庆典,是辉煌的一 次人生主角。想想看吧,在艺术馆长阿鸣的亲自操办下,这么多有头有脸的艺术家 大名人都来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把他阿昆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勤杂工如此当人看, 这是何等的脸面和荣耀啊!丝毫不次于当劳模。花钱也好,受罪也好,画脸也好, 涂身也好,他都心甘情愿,都绝对乐意,都感激不尽…… 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心只想讨得众人高兴的昆叔被拉到驴子跟前时,他恐怖的 形象吓得驴子竖耳瞪眼连声嘶叫,待到被人倒抛到驴背上,不等坐稳,受惊的驴子 骤然发怒,翘臀扬蹄,将他高高抛起,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看着哎哟哎哟往起爬的昆叔和驴目圆睁驴屁不绝的驴子,众人无不捧腹,无不 大笑,全都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有了这样的开场,还愁没好戏? 已被酒精刺激得忘乎所以的年轻人们,面对这样一个有戏的丑角和场面,哪还 有不张扬的。连那些本无兴趣,迫于馆长的面子不得不来的人也都摩拳擦掌来了劲 儿。这些人平日里压抑惯了,馆长负责制以来,出于饭碗、前途和自身利益的考虑, 在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方面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事实上,阿鸣任艺术馆长 本身就是个灾难,他原本不懂艺术,上中学期间,在父亲的督促下,经常练习毛笔 字,久而久之算是有了爱好。参军转业进入市文化局,不久就到美院进修,梅兰竹 菊能抹几笔,名人碑帖也临过一些,后来在当上副局长,特别是艺术馆长后,又进 美院的高级研讨班深造,几番打磨镀金,自然而然就成了当地的书画名人,大大小 小的展览逢奖必获,很快就成为国家一级美术师,单是不同级别的出国交流就已经 数次。而作为艺术馆长来说,他不仅业绩平庸,吃光了积累,连馆内原有的地皮都 以合作开发为由卖光了。原因何在,圈内的人无不心知肚明。这和阿昆在艺术馆当 劳模颇有几分相似。面对这样一个缺乏起码的艺术常识和良知,却铆足了劲儿过官 瘾、当大师的艺术馆长,可怜的艺术人除了忍耐还是忍耐,淫威之下,除非你本事 通天,除非你资深望重,除非你是他的亲信老乡铁杆哥们儿,否则的话,如果你不 愿意逆来顺受,就等着窝囊好了。而现在,有那么几个平日里谨小慎微、敢怒而不 敢言的人,想要好好发泄发泄胸中的闷气了。他们以酒盖脸,争先恐后围住驴子, 又喊又叫,颇像原始部落里的祭祀场面。 阿昆的灾难降临了。 不等他爬起来,已被众人争相抬起,抛上驴背。 这一次,有了经验的阿昆,牢牢揪住驴屁股上的毛,不敢有半点的马虎,但还 是被不屈的驴子撂了下来。 就这样,阿昆在人们的吆喝声中、狂笑声中一而再地被驴子摔下背来。他的肩 头摔破了,肘关节擦出了血,裤子也蹭烂了。但不知是油彩的关系看不清呢,还是 人们根本就没往眼里看,谁也没把他的受伤当回事儿。他头昏眼黑,浑身疼痛,咬 紧牙关,拼死坚持。 他知道,只要能倒骑在驴背上绕艺术馆的大院转一圈,就算是过关。 不知不觉间,热闹的场面越来越大,先是艺术馆里的男男女女来围观,继而酒 席上下来的,大街上路过的,全都围过来看。喜事上的抹脸并不新鲜,可倒骑驴的 确很少看见,尤其是昆叔这样裸身抹画的,更是闻所未闻,简直太新鲜了。不少人 拼命要往跟前挤,都想看看他前胸后背画的是什么,特别是背上的图案,虽然是用 油彩抹出的线和面,但不少人都看出了门道,说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点拨过后 再细瞧,嘿,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两个人紧紧贴在一块儿,竖看一个样,横看又是 一个样,左右翻转都新鲜,说是干啥就像啥,由你去想。想了之后,再看他前胸的 骨架、骷髅和花朵,若是想不出意思,那才是怪事。围观者里有的是人才,有个半 老的男人就直截了当对一年轻女子挑逗道,知道为什么喜事上要给老公公抹脸骑驴 吗?女子摇头。男人怪怪一笑,真不知道?那你听过老公公和儿媳妇出丑的事儿吗? 女子脸红。男人得意道,现在明白了?这样闹,就是为了警告公公,老牛吃嫩草, 小心日后被捉奸!话语引得周围一片唏嘘。 这就叫民俗! 这就叫艺术! 有了这人间烟火行为艺术的诱惑,局面很快就难以控制了。 人太多,越多就越显吸引和魅力。 而这时,倒骑在驴背上的阿昆已近乎虚脱了,他觉得骨架已经摔散了,灵魂就 要脱壳了,全凭最后的心劲儿支撑着。 好在这时的驴子也已经没了脾气,它四肢颤抖,汗流浃背,在人堆里惶恐不已, 屁滚尿流。 可有人还是不放过,不断用树条抽打驴子,希望它再发驴威,将阿昆掀将下来。 还有个大出风头的家伙,紧跟在驴屁股后头,用根一尺来长的棍儿指着他大喊大叫。 “说!你儿媳妇漂不漂亮?” “漂亮。” “哪里漂亮?” “脸蛋漂亮。” “还有哪里漂亮?” “眼睛漂亮。” “你想帮儿媳妇干啥?” “烧火。” “还想干啥?” 在众人的狂笑和追问声中,阿昆哑巴了,他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小时候 就熟透了的玩意儿,对他来说本是应对如流的,不过是几句含蓄的丑话,人人都知 道,随他们去笑好了。糟糕的是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感觉里,离转完一圈最多还有 二三十米,可这二三十米比二三十里还要长。 阿昆从驴子上栽下来的时候,没人发现是出事,人人都以为是表演,震耳欲聋 的喝彩声里,见他额角和手臂在流血,众人还要闹,在高云的奋力制止下,才意犹 未尽地罢了手。 阿昆的手臂摔断了,是剧烈的疼痛使他没有昏倒。 他没有喊,也不能叫,意识里唯一的知觉是坚持住,赶紧回家,绝对不能给儿 子丢脸,不能把喜事办砸。 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人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