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艺术馆里的杂工就他一个,看门守院打扫卫生都是他,是个忙惯了的人,早起 晚睡的没闲空,总觉着苦点累点没有啥,不就是干了点粗活嘛,算是个啥事嘛,每 月拿着900 块的工资呢。此外,他这个人的左耳朵背,是他父亲用巴掌打的。还是 30多年前的事,他和阿鸣在被雨水冲出的土洞子里挖出了大玉钱,东西被阿鸣的父 亲拿走上交后,他父亲闻讯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差点要了他的命,那之后,他的左 耳朵连同半个脑袋在疼了十多天后,听力就模糊了,30岁以后就基本上听不到了, 致使右耳受到牵连,听力也大大下降。由于这个原因,平日里他很少与人主动交往。 可这会儿,他知道没人帮助真是不行了。糟糕的是,天旋地转中,他一个熟人的脸 面都找不到,找到也没用,这些人里,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谁会管你?他真 后悔啊,为了儿子的脸面,他连自己的老父亲和亲妹妹都没敢吭声,以为事情很容 易就会过去,过去了再说不迟。哪里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叫天天不灵,求地地 不应……他想要扶着毛驴挺起身,却在万道金光的穿射下,烂泥似的瘫软了。 阿昆是在入院后的第十天,被诊断为植物人的,他从驴子上摔下来,摔成了脑 出血,手术后就再也没有睁开眼。医生说,像这种深度昏迷的人,能够醒过来的他 还没有见过,但愿会有奇迹发生。 参加了婚礼的人,酒醒之后,有不少到医院去看他们可怜的昆叔,有带鲜花的, 有提营养品的,还有心神紊乱忐忑不安的。特别是以高云为首的那几个年轻人,更 是心怀愧疚,若不是他们给昆叔抹脸涂身一味地折腾,悲剧肯定不会发生。由于病 人尚在昏迷之中,重症监护室又不准进入,前去看望的人全都无功而返。这就更为 事件平添了不少神秘色彩。 消息在报刊上披露,市民们无不感叹。是是非非暂且不谈,单是事件本身就足 以令人发指。要知道,好好一个人,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是在儿子的婚礼上,被人 抹脸画身,由于人为的因素,一次次从驴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摔坏了脑子, 活活给摔成了植物人啊! 但接下来的事更加令人关注。 小道消息不断传出,有人说艺术馆的昆叔是被人故意从驴子上推下来的,目的 是想整死他;有人说,这个昆叔的儿媳妇和馆长阿鸣有染,具体情节有鼻子有眼。 说馆长阿鸣已经给昆叔的儿子阿龙打了保票,娶完媳妇就给他办理有关手续,像他 老子当年一样,先来艺术馆任职,然后再办调动;还有人说,艺术馆10年前的一件 大失窃案与阿昆有关,当时艺术馆收藏的一批珍贵文物、名人书画,在经历了一次 展览后,突然被盗。这批文物、字画,价值百万,案子至今没破。那时,艺术馆的 大门钥匙拿在阿昆手里,他基本上是在大门口的值班室过夜,馆里为此每月给他补 助2 叩块钱,出了事,他不光责任重大,而且有重大嫌疑。这件事,曾在全省传得 沸沸扬扬,阿昆也曾被公安部门多次传讯,但最终还是搁置了起来,成为一宗悬案。 谣传归谣传,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就说说罢了。 可这偏偏是个多事之秋。 没几天,又有消息说,昆叔并没有被摔成植物人,他已经被成功地抢救了过来, 从深度的昏迷中苏醒了,正在接受进一步的治疗。还说他已经被警方控制,除了他 的老伴,连他的儿子阿龙都不准近身。因为从休眠状态苏醒之后,他动不动就说胡 话,胡话的内容与艺术馆的盗窃案有关,医护人员多次听到,觉着事情重要,向领 导做了汇报,等等。还有更玄的,说他在恍惚之中,不仅对自己监守自盗的行为做 了详细的交代,还对馆长阿鸣进行了检举,说他的犯罪行为直接受控于馆长。接下 来,便是一些极有溯艮力的实例。比如说,把他阿昆参加工作20多年来的全部收入 加起来,一分不花,也就10万块钱,可他给儿子阿龙买的新房一项就价值18万,这 个阿龙上的还是自费大学,一学年之后就堂而皇之地转成了正规生,而现在外出写 生骑的是进口摩托车,用的绘画材料都是进口货,他哪来这么多的钱?此外,阿昆 的老伴常年患病,特别是近几年动不动就住院,一次就花好几千,可谁也没见他困 难过。所有这些,都被人传得有鼻子有眼活龙活现。还都与馆长阿鸣有瓜葛。其中 圈里圈外盛传的还有阿昆的儿媳和馆长之间的黄段子。说相关的举报早就满天飞了。 还传出了省委宣传部的某某某就要来接任艺术馆的新一任馆长了,毕竟这是一个文 化艺术产业的示范单位。艺术馆里气氛紧张,人们翘首以待,但奇怪的是什么事也 没有发生。 中秋到了,北雁南归,天高云淡,人们在艺术馆的大院里又见到了阿昆。虽说 他的消失仅仅百天,可他已经里里外外换了个人,再也不是原来的昆叔了。 阿昆傻了,是真傻,他披头散发,歪嘴斜眼,没了任何记忆,连自己的老伴自 家的房子都认不得了。 他整日手里拿着个破碟子,碟子里是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颜料不是颜料、油漆 不是油漆、分不清色辨不出味的类似于油泥的东西,见人就用手指蘸了往人家的脸 上抹,抹不上,就给自己抹。有一次,他看见馆长阿鸣坐进了汽车,追着要给他抹 脸,差点被汽车撞死。还有一次,他看见高云就脱衣服,上衣裤子一块儿脱,脱得 一丝不挂,然后往自己身上抹油灰。开始,人们还在好奇和同情的驱使下,对他表 示出不同程度的关心和帮助,没多久,大家就知道了他的病情不可逆转,便开始厌 恶他,没人再把他当成原来的那个昆叔了。至于那些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是非,也都 在阿昆变傻后,被时间之风一一吹散,人都这样了,即使他杀了人,又能怎么样? 只有大胡子高云不这么看,他认为阿昆十有八九是装疯。理由有三,一是他认定阿 昆用来抹脸的涂料是他自己精心调拌的,基本原料是油灰,油是青油,灰是锅灰, 一个因脑外伤意识紊乱了的病人,不可能具有这样的能力;二是有消息说,出事前, 阿昆已经被检察机关列为艺术馆失窃案的主要嫌疑人,偏偏就在这时候阿昆出了事, 他甚至认为这一切都是精心的设计;三是他始终认为,出事那天阿昆有好几次是自 己故意从驴背上栽下来的,特别是最后那次,高云说他看得清清楚楚,掉下来之前, 阿昆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念了一串经,然后仰天长叹、闭眼后仰,直挺挺掉了下来。 但说归说,无论你怎么猜疑,阿昆的疾病报告毕竟是权威医院做出的,是科学的结 论。至于他是不是犯罪嫌疑人,讲的是法律证据,没有证据,就是捕风捉影。况且 还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向司法部门对这个叫阿昆的勤杂工提起诉讼。非但如此,大 多数人都对他的遭遇给予真切的同情,对婚礼上的闹剧表示谴责。对高云等人的议 论分析,人们大多不以为然,搞艺术的嘛,都是些想象力与众不同的人,他们说话 往往此一时彼一时,把他们的话当真那才是傻瓜。有人就当面对高云说,既然你怀 疑得这么有把握,干吗不上法院告他。高云笑笑,说你拿我当疯子啊,我连结婚都 没时间呢。阿昆的儿子阿龙也没对事件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倒骑驴的事他是知道 的,事先没有反对,事后也没有追究。馆长阿鸣对事件引发的谣言颇不以为然,对 阿昆的不幸,他做出了相当坦然、义气的姿态,该探望探望,该报销报销。而且在 很短的时间内,真的将阿昆的儿子阿龙调到了艺术馆。理由很正当,阿昆因伤病办 理退休,空出的编制由他的儿子青年画家阿龙来顶替,一则馆里急需新鲜血液,二 则解决病残职工的实际困难,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的架势。 事情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腊月里的一天,有关艺术馆失窃案的风波再次掀起,市里的书画市场出现了十 年前艺术馆丢失的文物。事情是由艺术馆退休的一位装裱师发现的,他在市里的书 画市场租了一间铺面搞装裱,兼做残破书画的专业修补,这活儿一般人做不了,生 意也相当清淡,开业一年多,没接过一件修补的活。可有一天,有人拿来了一卷残 破的梵文经卷请他修补。来人说,只要你能恢复原貌,价钱保你满意。他把经卷接 过来,不由得一愣,这东西好熟悉啊,像在哪儿见过,细细再看,人就呆了。当年 艺术馆在民间收了一件据说是敦煌莫高窟散失的文物,就是这个经卷,由于保管不 善,破损粘连得很厉害,但修复到可以展开辨认还是可以的,他经过认真研究,准 备尝试一下,就在这时,艺术馆发生了失窃大案,经卷也不幸被盗。想不到,十多 年后,不翼而飞的经卷竟然又神秘地出现了,而且直接回到了他的手中。他不动声 色地将活接下,办完相关手续后,亲自到公安局报了案。 警察在经过一番调查取证抓捕后,顺藤摸瓜,将犯罪嫌疑人的主要目标锁定在 了阿昆的身上。 这一次,艺术馆里里外外炸了锅。 原来,经卷是从阿昆家的旧楼里找到的。由于阿昆脑损伤后失语失忆疯疯癫癫, 他老伴又常年病卧在床,其子阿龙在调到艺术馆后,便把患病的父母接到了自己的 新房里。阿昆那40平方米的旧房就租了出去。这房早有拆迁计划,只是由于艺术馆 没钱,交给开发商又在补偿费上分歧严重,因种种原因一拖再拖,就搁置了下来。 租房的人姓杨是个裁缝,在离艺术馆不远的街面上有个铺子,原先夫妻俩是凑凑合 合住在铺子里的,由于生意越来越好,就把自己的小姨请来帮忙,正想在附近租房 时,恰好看到了阿龙贴的租房广告。收拾房子的时候,杨裁缝在厨房废弃的烟道里 看到一卷用塑料纸反复捆扎的东西,出于好奇,无意中发现了经卷。这杨裁缝高中 毕业,懂点儿历史知识,本能地觉着这东西不一般,当天下午就把经卷带到师范大 学,请读研究生的大侄子看看。但由于专业不对口,没看出什么名堂。不过侄子告 诉他,凭感觉,他认为这是一件很有价值的文物,如果经过专业修复,拿到文物市 场上肯定值钱。这就有了杨裁缝去文物市场修复经卷的事。 而案子突破性的进展是在阿龙家的地下室里。 公安人员依法对阿龙家进行搜查,在地下室的属于阿昆的破烂家具堆里,找到 了一枚保存完好的用上等翡翠雕镂而成的古钱。这件玉器直径约一尺半,厚约半寸, 中间开钱孔,两面刻有篆文,正是阿昆当年在老家从雨水冲出的土洞子里挖出来当 铁环滚的那件文物。这件文物30多年前,是由阿鸣的父亲从阿昆的手里要过来,上 交到当时的群艺馆,一直收藏在馆里,10年前的那宗失窃案里丢失的文物中,就有 这件编号为G09 的玉器。 然而,即使到了这一步,案子还是没能真相大白。 事情似乎很清楚,可又实实在在难以定论。 阿龙说,他对藏在家里的文物从不知晓。从小到大,从没在家见到过一件所谓 的文物。说他之所以把父亲的破烂家具堆人地下室,完全是为了照顾母亲的情绪, 她是个很恋旧的人,连用了几十年的破茶缸都舍不得丢,听说儿子要把她的家具扔 掉,当时就老泪纵横,还拒绝搬家。他是出于无奈,才把那些东西丢在了地下室, 正想哪天瞒着母亲找个收破烂儿的拉走了之,哪里知道垃圾里头竟然藏着珍贵文物。 至于塞进烟道里的经卷,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说他真要是知道的话,事情 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说到他家财产的来历,阿龙轻描淡写地说,高中毕业后,他 没考上大学,随村里的采金队到赤金沟挖金子,挖到过一块拳头大小的金疙瘩,金 掌柜是他的姑夫,回来后分给他20万,钱是直接交给父亲阿昆的,一直存在街对面 的储蓄所里。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阿龙说,金子是他自己挖到的,没人看见,姑 父不让他告诉任何人。说他之所以自费上大学就是因为得了这笔钱。还说父亲在接 到这笔钱后,因过度兴奋,心脏出了毛病,住过一周的医院,出院后,一而再地告 诉他,绝对不能把事情讲出去,连自己的妈妈都不能说,并特别强调,钱要留着将 来给他娶媳妇用。调查的结果证明,阿龙说的都是实话。市公安局在对他重点审问 后,既没有拘留他,也没有做出任何结论。 阿昆的老伴一问三不知,她是个本本分分勤勤恳恳的来自穷乡僻壤的家庭妇女, 纯粹的文盲,除了家务和一日三餐,什么都不过问,加之身体欠佳,基本上是足不 出户。 馆长阿鸣泰然自若,说案子都过了10年了,早就该破了,但愿能把丢失的文物 尽可能地追回来,将罪犯绳之以法。说到阿昆家里出现的文物,他除了震惊,并无 多话。有关部门对他进行了调查,包括他在广东做酒店生意的儿子,但是没有结果。 而关键人物阿昆则是个脑损伤后遗症患者。毫无疑问,文物的失窃不仅仅是与 他有关,可究竟什么性质,到了什么程度,有关部门还没有定论。 一时间,人人推测,众说纷纭。 有人讲,像阿昆这样平日里谨小慎微没什么文化根本不懂文物说话都不敢大声 的人,敢端艺术馆的底是不可能的事。事情肯定另有蹊跷。因为谁也不能证明那两 件赃物就一定是他偷的。凭他那点本事,上百件的文物别说是偷,吓也把他吓死了。 有人说,肯定是他干的!这从他独独留下那件玉器的行为,就可以得到证明。 因为那件玉器是他第一个发现,并完完整整挖出来的。为了这件玉器,父亲打聋了 他的一只耳,这就在他的意识里深深地埋下了报复的种子,偷走并拥有它,正是他 本我的满足。而且断定他有同伙。 对此有人表示赞同,并补充道,他的同伙非同一般,太熟悉他,太了解他,太 强大了,强大到了足以使他俯首贴耳、绝对驯服的地步。换句话,从另一个角度说, 事情很有可能并不是他干的,他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参与者,或者说是一个不幸的 见证人。甚至于更加露骨地说,那件玉器不是一般的赏赐,真是绝到了家,太聪明 太智慧了,甩出这样一件用心良苦的赐晶,能不放心吗!至于那个经卷很可能只是 个意外,一个偶然的疏忽,抑或就是天意。因为,据知情人说,经卷原先是装在一 个十分精美的木器里,怎么会用塑料纸捆札起来塞进烟道呢?这恰恰证明了阿昆的 无知和无辜。 相应的怀疑和说法还有很多,尤其是高云这帮年轻人,表现得比当红的愤青族 还要慷慨激昂,瞧那架势,绝对是不到长城非好汉,挖不出罪犯死不休。罪犯是谁? 难道真的是那个人?!不,不是难道,是肯定!走着瞧好了,清算的时候就要到了, 这就叫恶有恶报,艺术馆里的人几乎都在这样想。 光阴似箭,眨眼间新年到了,艺术馆并没有曝光惊天动地的大案要案,只是阿 昆死了,是从六楼的阳台上掉下来摔死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家里就他一个人。有 目击者说,看见他站在拉开的窗前,一面给自己抹脸,一面呜里哇啦地喊着什么, 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火化那天,艺术馆绝大多数人都去参加在殡仪馆举行的追悼 会。馆长阿鸣在念悼词的时候,历数阿昆的种种美德,对发生的意外深表痛心,并 当众掏出面巾纸擦泪,令人感叹不已。 春节之后,山雨欲来的艺术馆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有关失窃案以及阿昆事件的种种传闻,始终没有引发人们拭目以待的结局,似 乎连相应的追究都没有看到,很快就成了旧社会的事。偶尔有人提起,不过感慨而 已。想想也是,主要嫌疑人阿昆都已经因疯而死,还有啥说的。高云等人也偃旗息 鼓,一头扎在油彩里,一夜之间天路遥遥,对世俗没了任何兴趣。 阿鸣依旧是艺术馆的馆长。 人们普遍开始关心经费持续递减后,如何才能在新的一年里保证收入以及怎样 在竞争上岗时力求取胜的事,这太实际了,毕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没多久,艺术 馆承接了一宗生意,是在郊县高速公路两侧的山崖上制作保健广告,馆长阿鸣指派 高云具体去做写写画画的事。高云不干,说那些丰乳瘦身猫猫狗狗的营生怎么可能 是他高云的所为。馆长阿鸣说,不干也得干,文化艺术必须要走向市场、服务社会, 这是艺术馆的基本职责和根本出路。高云说,拜托你了行不行,我的艺术特长是后 现代派的探索与创作,这种活儿,随便哪儿都能找得到愿干和能干的人,干吗非让 我做?馆长阿鸣说,你要是不干,我也只好去找愿干和能干的人了。第二天,阿龙 领命去郊县的山崖上制作广告。高云从此在馆里被挂空挡,工资自然而然少了百分 之四十,三个月后,他自费去了俄罗斯的列宾画院。高云走后,阿龙结束磨炼,顶 了高云创作研究的缺。 年底,馆长阿鸣突然提前退休,到广东他儿子那里去了,据说住的是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