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喀拉佐西北方,牦牛滩过去十几里,就是界山,人们习惯地叫它三崩山,不忒 高。论高,这沙里阔勒岭一带,比它高的有八九座。高得山尖儿钻进云层缝,窝着 半天半天不露面儿。界山虽不甚高,也没有云雾缭绕的俗态,峰尖却常常挑着一块 黑云。对此人们迷惑,奇奇怪怪的老话儿和传说,多得像河滩的卵石。 三崩山落雪就是一奇,说奇还怪,是因为它比别的地方频繁,好像老天有心对 它格外关照,格外的恩宠。不雪就晴的大日头,把个白毡帽一样的素瓷山顶,照得 明晃晃。从喀拉佐望过去,白毡帽下的山体扇立,像北京四合院正对门口的影壁, 只是有些弧度。猛然瞅见,一准儿会联想到拦江截流的水库大坝。 大坝拦水,三崩山隔截的却是寒流异乡。那边是邻邦斯坦国,吉尔吉斯。 陡然的峭壁上,人工开凿的一样,齐刷刷规整整三个大台阶,降落有序。台阶 上用不了三五场大雪,就积重得难以承受。承受不了,崩垮溃落。三截连锁反应, 一应便俱下。三崩山,就从千百年前,一直被人们喊叫到今天。 说三崩山离喀拉佐十几里,那是说看雪崩,听雪崩。真要到山跟前儿,即使走 近路爬西隘口,经狼山,过怪石峡谷,几十公里都不答应。喀拉佐河的水,有一半 是三崩山的,要流过西牦牛滩,才能到达喀拉佐。 半个月前,就有一场雪崩。轰隆隆的崩塌声,能串门到喀拉佐牧人家的毡毯上。 跟惊蛰时节的春雷似的,滚来荡去。震得饭桌子上的茶碗,一个劲地跳。 阿红这么解释,频频的降雪加上频频的日晒,当然就会出现频繁的雪崩。这有 点像法国东部的阿尔卑斯。 雪崩时,牧民们都歇下手停住脚,倾听一阵儿。耳朵里塞满了寂静,再去忙。 虽然每一次雪崩无二,他们听不出什么新鲜,习惯成了自然。但这对于第一次到来 的阿红他们的雪崩摄影队,就是新鲜,就是独特,就是目的。他们想要拍摄到雪崩 中罕见的雪崩。具体啥样?不清楚。但三崩山,保证能满足。 崩雪,从数百米的高处飞泻。盖地铺天,白雾弥漫,三崩山会倏地消失。“V ” 形大峡谷,像要被填平,被埋上十几米。 阿红说,地球的西半边,有个搞科学研究的人,用隧道扫描电子显微镜,把原 子在铜金属表面的“塌落”,拍摄下来。过程对比,竟然跟人们形容的三崩山雪崩, 一模一样。 阿红是山下县城里的人,大学毕业没工作,就被招募到摄制组帮忙。一来为摄 制组当翻译,二来协助厨房大师傅做点炊事。阿红的维吾尔语很地道,能和当地人 交谈得非常融洽。 说三崩山隔截了一切,也不确实。前些日子,从山那边跑过来一匹高壮的黑骏 马,毛鬃闪闪发光,像披着一身珍珠。两个水溜溜的大眼睛忽闪着,在那孜勒别克 老汉的秃脑壳里,注视出活灵灵的鲜亮。老汉在心里早就生出喜欢,还是当小孩子 那年,在三崩山西边放羊时,就见过这种马。 黑骏马也怪了,跑过来再轰不回去,抓又抓不住。一条峡谷窜到另一条峡谷, 从不进牦牛滩,搞不清楚它在寻找什么。 阿红说,从帕米尔往南,过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山,有一种巨型的动物叫 大象。它极其地迷恋同类的骨骸,令人类迷惑费解。临终前,不管跋山涉水,不管 路途遥远,都要匍匐在象冢上。用鼻子擦摩,用眼泪洗面,然后吹嘘出最后一口生 气。人类发现的最大象冢,白骨能堆积五十米高,够人琢磨的。众多的猜测中,有 一种值得信服的说法:这种死亡的聚会,可以催化和推动新生。 黑骏马为此而来? 有时干脆就是个影子。 其实,在帕米尔高原繁衍生息的野山羊,也有同样的坟冢。高原的奇谜多,掖 藏在群山峻岭的峡谷沟壑。去往三崩山的半路,阔坦的峡谷河滩上,就有一座野山 羊冢,是在一个停止喷发了数万年的火山坑里。不仅西牦牛滩的,就连斯坦国的野 山羊,也要到这里来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一带的火山口很多,直径几米几十米的都有。一个火山口一座山丘,如翻扣 着的锈红色漏斗。有的坑底汪着碧水,水边的植物半人高;有的水满漾溢,在坑沿 四周流淌。更多的火山坑,是干酥酥的红土。野山羊冢,就占了这么一个。 这会儿,阿红穿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离开了三崩山斜对面秃头岭上的摄制营 地,正在往喀拉佐走。这女子挺愣,就一个人。她说,喀拉佐煮羊肉的嫩香味儿都 闻得到,没多远。她是想给摄制组的那些馋嘴的男人们,买回几只羊羔子。 琼牦子在河里跑了几遭,站在没膝的水里不再动弹。那孜勒别克老汉笑了笑, 脱掉靴子走过去。 琼牦子喜欢洗澡,喜欢喀拉佐河凉丝丝的雪水,喜欢老汉给它洗。它眼皮一包, 眯出一道缝,像浮在水上的一座睡雕。 老汉给琼牦子洗澡不用刷子,两只粗硬硬的大手并驾齐驱。先揉搓再抓挠,从 后背到脖颈儿,从尾巴根儿到犄角梢,细致得像给新娘子梳妆。琼牦子的犄角原本 就像两根墨色古玉,经过老汉的搓洗,肥润的半透明中,显现出盘绕的云丝旋纹。 马面牛头,干净抖擞。再给它洗过脸,老汉就拉开距离,双手给牛脊背哗哗撩上水, 直到浊汤子变清。最后,拽着它的尾巴左抡右摇,右抡左摇,顺势再倏地一抡。琼 牦子,假意惊叫,“哞”的一声,蹿到岸上。全身甩一甩,四蹄蹦一蹦。抖搂出的 烂水,在它的身上,耀出了一弯五彩缤纷的霓虹。 洗过澡,琼牦子饿了。琼牦子每次低头嚼断青草前,总是先用粉红色的大舌头, 横向扫荡一下,舔净草叶上渗出的喀拉佐河水,润一润喉咙。过后,很夸张地像剃 推,啃掉一片青绿,咧开唇角大嚼。那声音不是吃草,倒像在嚼豆。抑或是阳光, 在它口齿间折断碎裂。 正午明丢丢的草地滩头,那孜勒别克躺倒放平。枕靴子,盖暖日,睡下一个安 逸的大觉。 坐起身,是因为他觉得腋下有些刺痒。 是跳蚤。 琼牦子吃饱,在草滩跑了一圈,吹晾好疏松爽快的皮毛,过来跪卧在老汉身边。 原本它想腻偎在主人的胸前,打个盹儿。可老汉从身下,把放生的跳蚤,一个两个 地捡出来扔向它。跳蚤,就一个两个,急不可待地蹿向琼牦子,眨眼消失在它厚密 的白绒毛里。琼牦子恹恹地踏起四蹄,嘴巴磨牙着青草,不情愿地向后躲闪。可烦 心的主人那孜勒别克,三个四个地还是向它扔来。琼牦子最终“哧哧”叫了两声, 喷下带着草屑的绿吐沫,后蹄尥飞几片泥土,抖擞着长毛,飘逸地跑远。河面上, 一道白光,也随之而去。 阿红,一直注视着这幕人和牦牛的戏耍。此刻,她脚步轻巧地到了老汉的背后。 那孜勒别克一抬头怔住。吃惊的原因很简单,是阿红的衣服。这种颜色,跟杀牲口 放出的血一样。不像草原女人的红裙子,令人想到的是火和太阳。老汉往下拉了拉 白毡帽,等着阿红先说话。阿红是一个爱说话的姑娘,可这会儿她的心思全在跳蚤 身上。 说起跳蚤不敬畏不行,人家居然在世六亿多年了。它们的胃口你是不会相信的, 居然一次能喝下比它自己身子多出十五倍的血。英伦博物馆有名气吧,英国的,他 们居然以收藏跳蚤自豪。在它们庞大的种族里,有些跳蚤,能一刻不停地连续蹦跳 三万次。要是以我们人类的标准看,它的一跳,比埃菲尔铁塔还高。后来研究发现, 是跳蚤的腿里有气囊,再加上它的弹性蛋白产生的作用。在一般的情况,一小时它 们可以跳六百下。 山下来的人总爱给牧民讲东讲西,别人不知道为啥。阿红不是臭显摆,更不是 普及科学知识,阿红是想和面前的这个老头,尽快搞熟关系。 老汉在快嘴快语里听明白了一点,记住了那种弹性蛋白,这要是跟在牛奶里提 炼酥油一样提炼出来,给了琼牦子的腿,雪山草原云间峡谷,它就会来去更加自由 了。 这老汉,还嫌琼牦子不够疯。 阿红知道怎么掌握,尽量把话通俗。就好比我叫阿红一样,世上叫大卫的也特 别多。可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大卫,把跳蚤的照片放大了五万倍。五万倍之后的跳蚤, 个个都是既漂亮又可爱的小家伙。她很注意,说到“跳蚤”二字时,亲切、脆亮, 好像是自己的宠物。实际上她最讨厌这种昆虫,说起来浑身都痒痒。 琼牦子在草原里撒欢了一圈,这会儿跑回来,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站定,看 着他俩。那孜勒别克老汉诚心用毡帽搭在脑门,也看着它。他感到这家伙,不像是 畜生。是什么?它的叫唤,是它自己的喉音;它的模样,跟雪山相同;它的眼睛, 像昆其勒嘎湖水;它的奶汁,流淌着喀拉佐河;它的乳房,比刚生完娃娃的大屁股 女人还丰盈;它的蹄子,踢踏出四块黑石卵子。这样一说,琼牦子像是一座可以走 动的帕米尔了。想到这,他偏偏头,细致地打量了打量圆鼓鼓红彤彤的阿红。姑娘 的黑发,掖在一顶黄鲜鲜的帽子里。帽子上,还扣着一个墨黑黑的镜子。 阿红说能把它叫过来吗?她指指琼牦子。 那孜勒别克,远远地冲琼牦子张了张手,琼牦子就远远地冲他摇摇头,原地不 动。老汉清楚,它在耍小脾气。这个不是畜生的牲畜,今生今世和他是难解难分了。 确实,琼牦子一破开羊水诞生,老汉的骨肉血脉里,已经注定了它的成分。 老汉问阿红,一个人跑到这里做啥? 阿红答,买几只羊羔子。多少钱一只? 去年的收购价,三百三十。说完,老汉换了一个话题,是旅游的?是冰川探险 的? 拍摄三崩山的。她把“雪崩”隐去。 噢,我说嘛,能到我们这儿旅游的人,还没出生呢! 这样的路况,哪个旅游的愿意来。 跟我回家吧!老汉披上黑长衫。 是嘞!阿红高兴地唱着歌,戴上墨镜跟上。是汉语的歌,老汉听不懂,就用手 里的鞭子,随着节奏抽草。 琼牦子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走在草原上的黑红两个身影,它不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