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红说,从眼下看,没雪的喀拉佐冬天,肯定像遥远的天宇中,那个叫火星的 星球。 一般残留着想象力的头脑,想象历史的残留和历史,基本上是同一个步调的。 就是说,一个人,一条河流,一块岩石,一头牦牛,可以在想象里同时生活在一个 时空。甚至在过去的百年,过去的千年中。过去的和现在吻合,现在的和过去相似。 曾经的邂逅,是今天的遭遇。就如同古老的雪崩,和刚刚发生的雪崩绝不会两样。 绝不会因古老而衰败无力;绝不会因古老而腐朽糟糕;绝不会因古老而铜锈斑斑。 做公社武装民兵那会儿,那孜勒别克巡视到科尔根古堡。百年的古城墙上,用 面粉糨糊涂写着,打倒阿牢开!打倒暴君!嘎巴字上,爬满了饥饿的黑黝黝的千腿 虫。他在大厅中央睡了一宿,醒来发现垫脑袋的不是石头,是一个黑黝黝的铸铁匣 子。用匕首撬开,满满一匣黄灿灿的金币下,埋藏着一沓《玛纳斯》唱本。 他抱回家,取出唱本,把金币匣子砌在牛圈的石头墙里。前两年,听说政府允 许去麦加朝圣了。他推倒了圈墙打开宝匣,里边居然都是白花花的骨头渣。 如今《玛纳斯》他已经唱得烂熟:世界不会一成不变,每个世纪都有它的分界 线。 如果死期来临,我们就毫无怨言地归天。假若是灾难降临,我们应勇敢地承担。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就要死去,在马驹能跑到的地方,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为我修建一座坟墓。 当他把九个扣子扣上的时候,在这个虚伪的世界,勇士还有什么遗憾呢! 黑暗中的想象,因演唱更加丰富多彩。 那孜勒别克希望自己的歌唱,凝冻在冰雪里。一定会有融化的那一天,他的歌 声就可以随波逐流,流经西牦牛滩流到喀拉佐。美丽日斑会听见,听见了她也要唱。 唱那个,穿衣穿缎子,吃肉吃犍子。……吃我的犍子,吃我的犍子。俩人像一对幼 童,从毡包外追到毡包里,从毡包里又追到毡包外。 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叫,虽然柔弱,但钻透了雪崩的隆隆。像阿红,也像美 丽日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真的听到了。 具有这等想象力的人,比较那些缺乏想象的人,更加悲惨。因为他的结果,也 在他的想象之中。 阿红没有想到,在老汉收藏的唱本里,有这样的一段文字:那活着干吗?活着 就是一种苦挨的日子。有哭没泪,有泪没哭,都是一出悲剧。痛苦地等啊等,为那 个绝无希望的结局去牺牲。这样的牺牲,是祭祀最神圣的。在供奉的牺牲中,产生 联想,产生善恶可辨的试金石。如此等等,生命赖以支持,世界赖以支持,自然赖 以支持。在不能穷尽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想象时空中,延续着人类的最后演唱。直到 那块金丝绒的幕布,闪闪发光地降落。 唱本里的歌声还在继续:灾难就是这样,明天的忘记今天;昨天的无法知道今 天,可昨天可以历历在目;而明天,今天又会成为明天,今天又在昨天之中。 阿红关上了录音机。 雪崩结束,雪尘降落,雪雾散去。群山停止了呼吸,草原停止了呼吸,整个帕 米尔的胸膛,失去了起伏。 一只鸟,一只翅膀很大的鸟儿的影子,在心上翻飞。远了,把心,也带走了。 那孜勒别克的整个腹腔,空旷。 他挤了挤,掏了掏,上身可以转动,四周形成了一个冰窟。他想抽口莫合,可 在长衫烟兜抓出来的是雪。往嘴里,塞了一把。 昏暗,如同来到深海的弱光层。 羊贩子老马和小马,这时候正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茫茫戈壁上。虽然平坦, 但至少一天,才能走出去。走出去,喀拉佐,就不远了。 平展展的戈壁,像一张七十二转的胶版老唱片,记录着那个黄昏。帕米尔高原 目光所及的所有雪峰,反射出令人惊慌失措的殷红色光芒。雪山燃烧了一整天,才 开始暗淡。暗淡成黑色,露出了本来面目。黑山一露头,烧焦烤煳的味道,黏稠地 粘住峡谷半空的浮云。雪山融化了,冰川融化了,白色融化了。继续融化的是,黑 黝黝的山峰和吓呆的风。牧场上的长胡子老人说,一样的,一样的,一模一样的。 那次的雪崩冒了顶,掀掉了界山的白帽壳;那次的洪水,喀拉佐沉没了河岸。 大水荡着冰碴儿,漫进冬窝子的门槛。少见,少见,千年一见。人们感叹。 第三天,大水退人河道,草一下绿疯了。石头屋四周和草滩,绿成了疙瘩。 平原上,老早就流传一段顺口溜,叫《四大欢实》:风中的旗,黄河的鱼,十 八九岁的姑娘,大叫驴。高原上的姑娘欢实,高原上的叫驴欢实,高原上洪水浸泡 过的绿草,更欢实。因为洪水,高原上的一切都欢实。 史前的植物醒来,细小畸形的身躯照样成长。过去的说法,那是谣传。沙冬青 并没有跟着恐龙一块消失,它在这片高地上,远离平原高高在上地活了下来。如今, 鲜艳地盛开着旌旗一般的黄色花朵。 自然界的秘密,被隆起的山脊,举在氧气稀薄的地球之巅。在太空,宇航员也 可以使用维生系统。而在高原采集维生素,就得不停地呼吸,急迫地呼吸。 那孜勒别克把嘴张大,实际上他的嘴已经冻僵。 阿红看着老汉吃馕的大嘴,用细长白嫩的手指,挡住自己干裂的薄唇,悄悄凑 到哈伦布的耳边说,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初,地球上的最后袋狼,嘴张着三天,却 没法吃进任何食物。就这样一种姿态保持着,保持着警惕和告诫,死于动物园。当 然,这仅仅是某个世纪的,某一个灭绝。这次的灭绝,是身长一米多,高半米的小 动物。老汉的身材多高? 哈伦布笑了,他,快两米了吧。 多少雪,多少年的雪,掩埋着那孜勒别克。他想什么都行,想到什么都不过分。 他想起了阿红。 阿红总问他,为什么三崩山还不雪崩?我都等疲啦,它安静得太久了。 久了,才会壮观。你们不会白来一趟。 阿红捧着羊皮子唱本,脆亮亮念诵着:软弱无力糟糕的躯体啊,马上要消失在 涣散的精神面前。主啊主,用上百次心底的呼唤,以求得明示。难道就这样抛弃了? 任由堕落,任由死亡在腐烂中远去。 要是死,像雪崩,让某一种什么苏醒的话,那生是为什么呢? 唱本里说,世界肯定有末日。末日是人和人在充满硝烟的厮杀之后,用剩下的 力气,又一次展开隐瞒血腥的争斗。假如这一指向成立,失控的不仅仅是时间,还 有精神。 阿红有阿红的说法,阿红说,地表荒凉的火星,到地球上的海沟,差不多是整 个人类可以达到的想象空间,像什么恐龙消失说呀,像什么开天辟地的大爆炸啦, 像什么冰岛生命照应下的地理环境啦。 老汉此时此刻一下都明白了,像面前明明白白的雪。 帕米尔高原的法则就一条,和谐平衡。 实实在在,那孜勒别克是站在雪堆下,只是姿势稍微倾斜动弹不得。野山羊的 角,顶天立地,躯体腐烂也不能让它倒下。那孜勒别克年轻时用它做过刀把,知道 角质里边,有它活着的秘密。宛如剖开象牙,可以知道大象的年岁和当时的环境与 死亡的原因。 阿红在学校当过模特,她脱掉羽绒服扭着腰肢,在大土炕上来回走着,给老汉 和哈伦布演示。她把肉色的紧身绒衣拉链,从脖颈往下拉开了一点。老汉说不、不, 不要。没关系,不怕。她认为帕米尔高原上的每一条峡谷,都像法国新生代设计的 鲁克塞尔服装风格,胸口敞开,无遮无掩地袒露。你不袒露,怎么进去怎么出来? 恶风,呼啦啦刮着窗纸。老汉赶紧把羽绒服递给她。天气突然变坏,不是变坏的天 气所为。 阿红说得没错,那孜勒别克熟悉每一条山谷,就像熟悉自己的羊和牛一样。用 意念,意念可以改变许多。 那孜勒别克的意念,在厚厚的雪下升温。意念中出现一条宽而又宽,敞而又敞 的山口,任自己自由出入。他感觉到大腿下,有湿落落的东西在流淌。 阿红说,意念,完全可以影响到身边看得见的存在。云南边境的阿佤山,有个 十一岁的小男孩,在心情不好时,能让大风静止。西藏也出现过数百名喇嘛,盘坐 在寺庙顶上,集中意念诵经。使乌云密布的天空,湛蓝晴朗。 阿红一说话就说起没完。一个外国的统计学专家,愣研究脚丫子和男性生殖器 长短的比例。这么一来,男人的藏物,一看脚,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一团雪掉到老汉嘴里,他吓了一跳。这丫头,嘴无遮拦。在冰雪的洞窟中,在 死神前,那孜勒别克觉得阿红讲的,中听亲切。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脚,但他知道膝 下的部分,早已和那双足有六十公分的大靴子,冻结成了标本。 让你受委屈了,住在这样的冬窝子里,像睡石头山洞。 阿红的脸笑得黑亮,说比我们山上的帐篷好多了。洞穴,孕育了人类。然后又 赶忙加上一句,连最早的寺庙,也是。 这丫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