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的确,琼牦子的记忆和那孜勒别克的记忆有许多重复,但它更多更厚实的记忆 里,烙着的是清晰的脚印。 狂风一阵远行,大雪一场跟来。天地混淆,世界变小。茫茫山野,一天一夜, 它和那孜勒别克老汉,走失在帕米尔的怪石峡谷中。 白天,人跟牛,牛跟雪一色。像两个大雪球,在没膝的雪中滚爬开道。晚上, 岩洞里,老汉挤在它怀间的毛皮下瞌睡。它用整个身躯,为老汉遮挡着风寒。午饭 时,那孜勒别克把唯有的几张苞谷馕喂给它,自己却饿得跌跌撞撞晃晃悠悠,刚进 洞口,就抢头摔倒。老汉虽然一把胡子,可熟睡的样子,活像个还不会放羊的大男 孩儿。 鹅毛一样的大雪,从峭岩上纷纷。飘落在琼牦子的视野里,只是一片两片。一 片两片对于琼牦子的视野来说,就是一场漫天大雪。它冒出的想法,也源自一片雪 花。雪花从犄角蹦跳上眼皮,融化成水珠,滚进嘴里。 就在琼牦子把暖乎乎的乳房,蹭到那孜勒别克的嘴边时。那孜勒别克惊醒,手 足无措地愣怔了好久,才疯狂地抱住喝了起来。没错,摘掉毡帽的光脑袋扎在乳房 上,假如不看他脖子下露出的长胡子,的的确确像一个几天未哺的婴儿。不仅嘬着 喝着,主人还用牙齿咀嚼着。琼牦子,忍着兴奋的疼痛,用角牴着石壁,一动不动。 把奶汁直接从牛乳,喝到人的肚子里,那孜勒别克从来没听说过,也从来没想 过。这让他感到亲切,也感到迷惑的兴奋。 石壁上的灰土不再掉落的时候,琼牦子的身体才松弛下来。那孜勒别克酣睡过 去,还哼哼地打着呼噜。飞雪静止,时间静止。静止的飞雪和静止的夜色,就像阳 光的草滩和喀拉佐河的流淌,在琼牦子的目光里没什么区别。 人间有过一句老话:牛眼看狗高,狗眼看牛低。实际上,可能还是人的感觉, 需要心理经验,与牛无关。最起码,与高原的牦牛无关。 主人睡了一天一夜了,琼牦子有些担心。它站立起来又趴下,趴下又站起。它 几次想用大舌头舔舔主人嘴角流出的口水,但几次都控制住。 稀疏的雪尘,一层层落定在山野,沙粒晶莹。阳光一线,搔痒着那孜勒别克的 眼皮,触发一股细细浑浊的泪水,涓涓淌进浓密的鬓须里。 老汉在乳白色的明朗,温暖的氛围,慢慢苏醒。 从此琼牦子跟随着那孜勒别克,走遍帕米尔。每天,主人都要喝一次它的奶汁。 每一次主人叫它一声琼牦子,它就会膝腿跪下,侧过身。主人撩开它长垂的白毛, 一边叼住紫红的乳头吸吮,一边还会用粗拉拉的大手,抚摸它粉嘟嘟的乳房。喝足, 再用十个指头,给它梳理一阵长毛。掏掏它的耳朵眼儿,挠挠它的脑门,捏捏它的 鼻头,扽扽它的下巴。那是一个舒适惬意美妙之极的时刻,只有主人才能做到,才 能给予。 有时,老汉喝着奶水时会流泪。他是心怀不尽的感激,感谢主的恩赐。他从此 不喝马奶,不喝羊奶,不喝骆驼奶。马奶会醉人,羊奶会胀肚,骆驼奶会上火。 老汉喜欢美丽日斑,美丽日斑喜欢喝琼牦子的奶水。那年八月,少见的暴风雪 夜,老汉把迷路的她抱回家。一碗热奶,她就醒了。后来她几天来一趟,好像琼牦 子的身体里有喝不尽的乳汁。虽然琼牦子每次都用温和的目光送她走,她还是不好 意思了,她不再来了。老汉就隔三差五,带着琼牦子去西牦牛滩。几十公里路,完 了事,摸黑回来。 美丽日斑原以为自己不会怀娃娃,高兴时就放开了老汉出入。老汉怜悯美丽日 斑寂寞,长久孤苦伶仃,也放任了自流,淋漓尽致。 美丽日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打喝了琼牦子的奶汁,竟然给老汉生下一对双 胞胎,俩儿子。这填补了帕米尔高原没有双胞胎的历史。美丽日斑再也不用去羡慕 什么了,这个奇迹就在她自己身上出现。不仅如此,美丽日斑原先干瘪的乳房,这 会儿也像琼牦子一样胖大。大得内衣的前襟都紧绷绷的,扣子随时要蹦跳出去似的。 好像琼牦子的奶水,没经过肠胃的消化,直接灌进了她的乳房。 此时此刻,仅现—个念头,去三崩山。琼牦子知道主人在呼唤它,需要它。但 乳房里哗哗啦啦的,不太满足。它不能让主人失望,不能让主人见到它干瘪的乳房, 它希望脚下能冒出一片草地。站在草地间,只需几分钟,它就可以像剪地毯一样, 用牙齿削平一片,用大舌头卷进肚子。 没有,除了满目的碎石沙砾,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它的奔跑,和漫无边际地 寻找。 草,把它的心头骚扰得直痒痒。曾经有那么多,主人双臂一挥大草镰,青草沙 沙地趴下。一堆一堆,比它脊背还高。 一道道山脊,一条条沟壑。琼牦子急火出一身汗,可就是感觉冷。它还想像昨 天一样,尥尥蹶子,蹦跳一下,暖和暖和身子,但体力不支持。停下脚步,晃晃头 上的犄角,想让自己清醒清醒。事与愿违,它感到一阵昏迷。不情愿,真不情愿,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瘫倒。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还不错,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夜 在面前,黑黝黝像那孜勒别克的眼珠。群山、草原、一切影子全无。 孑然一身,它伫立在那里。走一定要走,走错了也要走。不走,连错都不存在。 它把原本熟悉的路,还原成一道道陌生。陌生里,潜藏着危险。 果然,它脚下什么都不存在了,蹬踏的是个空气和一段短暂的时间。琼牦子从 山顶摔下崖去,像一道白光,顺着陡坡,消失在幽深的沟底。 琼牦子这一摔,世上的一切,以致连疼痛都摔丢了。在摔下去的刹那,它闭上 了眼睛。把黑夜,把一切与黑色有关的,关闭在瞳仁里。 琼牦子滚落在昆其勒嘎湖畔,不知道身体不远处的薄冰下,有一池碧蓝的清水。 清水边,有一片泛黄的青草。它的整个躯体,没一丁点儿血迹,也许是刚刚奔跑时, 随着汗水流尽?它需要帮助,需要生命,需要印证,需要伙伴。要是有一条河就好 了,是一阵风也行。就是一只,平常最看不上眼的,贼头贼脑的旱獭子也行。或者 一头羊,一只兔子,最好是花额头。来一口水吧,雪山流出的那么多,只要一口。 水,是雪山饱满了之后装不下剩余的。像乳房饱了,就要给予哺育,像水饱了,就 得尿尿。 昆其勒嘎湖的水源之上,是一座黑石头古城堡。琼牦子从没上去过,据说那里 边,净是死人白骨和夜晚飘摇的幽火。主人以前去过,主人会不会在那里? 琼牦子不想挣扎了,彻底安静了。它仄着身体躺在一块大石板上,就像给那孜 勒别克老汉喂奶时,摆出的姿势。它皮下摔撅翘的肋骨上下起伏,吃力地残喘着。 有一溜不知是汗是水的液体,顺着粗壮的骶骨流动,最后从石板边沿,流到干枯的 曲古丽叶子上。肯定不是奶水,因为那两个非常奇异,硕大无朋的乳房,完好无损。 鼓鼓溜溜原先明亮如水的大眸子,再次睁开时,跟石窝子废弃了多年的小窗口一样。 关闭与否,都是黑洞洞,暗淡无光。绒团似的大尾巴,扑掸了几下,直立颤抖了数 秒,便无力地摔倒。轻飘飘,没有任何动静。 只要再有一点点力气,就可以吃一口曲古丽。它还记得叶子的甜头,叶秆的酸 楚。这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东西在嘴里磨牙的那种快感。胃囊充实,四腿就能 站立。但是不行,脑袋沉甸甸,比女人在河边的洗衣石还重。 一只小虫子,腿脚飞快地绕着琼牦子的鼻孔爬着。一圈两圈,好像要这么轮回, 无休止地爬下去。琼牦子综了综,哧了哧,赶走瘙痒。现在它唯一的心愿,就是想 再闻一闻主人那孜勒别克老汉长衫上,那股酸溜溜热烘烘,掺杂着莫合烟的气味。 那孜勒别克总爱掏长衫上放莫合烟末的衣兜,然后闻一闻手,不一定要抽。 突然,琼牦子的肚皮,放了气一样地瘪下来。五脏六腑,好像被干燥的山风吸 走了。与此同时,昆其勒嘎湖岸,退去了百米,一直退到融化的冰川下。曲古丽枯 萎,沟底焦黄,岩石升温。琼牦子飞扬的长毛,在热风中猎猎。像一杆投降的旗帜, 招展。 一早,山外来的羊贩子老马和小马,在库尔班家吃过羔子肉,站到村当中的馕 坑边。老马扯着哑嗓子,发布完今年羊子的收购价格,也不管牧民的吵吵嚷嚷,让 库尔班带着,去村东的那孜勒别克老汉家。 老马和小马心下清楚得很,只要长胡子的那孜勒别克通融了,牧民才会跟随。 因为这一带,那孜勒别克的羊,皮、毛、肉,养得最好。他同意卖,当然别的牧民 也就没资格再说三道四,论价格了。 人群小声议论着,跟在老马、小马、库尔班的后面。 小马问,能看到那头白牦牛? 库尔班回头瞅瞅西山口落下的太阳说,正挤奶,应该在。 好哇好!小马说完,冷不丁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下,撞到老马的身上。 老马把他扶住说,摔了跟头就不好了。 那孜勒别克,刚刚给琼牦子挤完奶。提着桶直起腰的工夫,人群就堵严了牛圈 门。不仅有戴礼帽皮帽毡帽的男人,还有围白色花色红色头巾的婆婆媳妇和姑娘。 就连小学校也停了课,娃娃们跟来凑热闹。 去年三百多收购,为什么今年就二百一只了? 羊子不是羊子了吗? 快赶上野兔子的价格了! 那孜勒别克老汉,不要卖给他们! 那孜勒别克抖动着胡子,看着乡亲们,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看着那孜勒别克的为难,库尔班心下有些欢喜。他跳进圈门,赶着话茬拱着火 说,你爱卖不卖,有本事你一只别卖! 那孜勒别克皱皱眉目,捋了一把颤抖的胡子。几根卷曲的褐红色长毛,被他一 猛劲儿拽了下来。本来平平静静的日子,这都是哪跟哪啊,说变就变。去年什么价 格,今年就该什么价格。不守信誉,变来变去的多堵人心啊。吃亏不公道还伤害乡 邻,宁可一只不卖。 那孜勒别克靠着琼牦子的肚皮站稳,“不”字刚刚冒出嘴边,库尔班双手抱胸 地凑上前,夸张地在怀里往下一分,像要把什么推出去似的打断,抢高嗓门。市场 经济,市场经济你懂吗?全中国全世界最雅克西(好)的,不卖就是落后,不卖就 是破坏改革开放。 不卖就是破坏?那孜勒别克胡子翘起老高。脸色一阵儿煞白,像月牙下的雪原 ;面孔一阵儿通红,如憋着下不出蛋的鸡脖子。 库尔班这家伙也太欺负人了,一个劲儿地抢白,堵别人的嘴。 库尔班真是厉害:别、别、别,你可千万别言语,你一说话我就烦心。就像你 的库穆孜,一弹我就感冒流鼻涕,浑身不自在,脑壳、肩膀、骨头,都疼。 马上发生的,任谁也想不到。 那孜勒别克老汉火了,那孜勒别克被库尔班激火了。他的长胡子分成两权,支 在腮帮上。因为冬储草的事他说了谎话,觉得愧对库尔班。愧疚的他,只有冲琼牦 子发怒了。老汉这么对待琼牦子,正儿八经是头一回。 那孜勒别克高高举起奶桶,照着琼牦子的屁股,狠狠地砸去。桶翻了,黏稠的 奶汁,呈一块长方形毡垫的样子,飞向半空,停顿了片刻,吧嗒,落在牛圈的松粪 土上。 这太突然了,琼牦子实在没有想到。它“哞”的吼叫像哭,长毛竖立,愣了愣, 猛地一跃,低头牴向库尔班。尖利的牛角,戳进了毫无戒备的库尔班敞开的长衫之 间。琼牦子兽性大发不依不饶,再一扬脖颈儿挑起,摔过牛脊梁背,摔在牛尾巴下 面。四肢朝天的库尔班挣扎着想起来,琼牦子磨转回头,双蹄用力,踏着库尔班的 身子,跳出圈墙,窜进草原。 琼牦子的大牛蹄子,踏碎了库尔班的脑袋。库尔班黑长衫下急促起伏,血肉模 糊了面孔上的各个器官。手脚抽搐得越来越缓慢,工夫不大,咽了气。 事情发生和结果是有一个过程,可琼牦子已经无影无踪了,围观的人们还是没 从惊恐中反应过来。直到那孜勒别克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坐烂了一摊牛屎,才听 到有人在哭。 这个牧场几百年来,从没发生过这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