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升入初中之后集中产生了许多的新鲜印象。几十张新面孔坐在新编的座位上, 新认识的班主任分发下新教材来。我记得李坤当时的一个表现:在其他人乱哄哄从 前排往后排的传递中,她独自低头在看刚刚发到手的《生理卫生》课本,从她毫无 遮掩的眼神发直的惊异可以知道她在看哪一章的内容。这里,我应该是记错了,因 为初一年级的生物课是《植物学》,初二是《动物学》,初三才是《生理卫生》。 初三时的所见给我的记忆嫁接到了两年之前,可能是为了构成李坤留给我的完整印 象,这一细节,原是不易忽略的。我还听到其他女生说过李坤的这个细节:“…… 真恶心,她拿到书就在那儿看!” 李坤留着个男仔头,头发天生微卷。眉毛粗浓,大眼,嘴唇上方也有较长的汗 毛,穿件夹克式外套却又是鲜红色的。我最先看到她时不知她是男是女。她的家住 得远,每天早晚要搭公共汽车往返,中午在学校食堂里搭伙。而我的家离学校是最 近的,就在学校对面,只隔一条马路。站在我家楼顶平台上可以俯瞰这所中学的操 场上学生列队做操。 说我住得最近,得除开班上的几个本校子弟,他们的家干脆就在校内。我们整 个年级有二十多名教工子弟,包括本校教工的四五个,全在我们班上。还有小学毕 业会考的头几名,包括我,也全在这个班上。凭此一点,稍经世故的人就会敏感到 这个班的班主任在学校里绝对是个人物,不然如此利害攸关的一个班不会交在她手 上。我们班主任姓杜,名字很惊人:杜则天。以至于家长们打听了她的大名都要敬 畏地“哦”一声。杜则天有三十五六岁,是个大块头。她常穿着灰色春秋衫,灰色 长裤,走路两手背在背后,穿黑色搭袢布鞋的大脚有点外八字,形成她的一种固定 姿态。与她的身材相配,她的脸庞也相当大,大、长、椭圆,我不好说她是烧饼脸。 杜则天不能算难看,只是她的一双眼睛坏事,它们是三角形的。这一对长三角形的 眼睛在她威严的时候能增加她的锐利,在她和蔼的时候则难以柔和。她教语文。 杜老师眼力敏锐,刚接触我们没几天就抓住了一些人的特长把班干部选出来了。 “伍小谷的字写得好好噢!又能写又会画,就当宣传委员吧!每个星期负责出 一期黑板报!”这是对我说的。 “李坤住得远,每天有很多时间在学校里。我们请她当生活委员,多为大家服 务。” “温轩轩,你当语文课代表。每天的作业本给我送到办公室来。”温轩轩的爸 爸也在本校教语文,和杜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所以杜老师认为温轩轩的语文家学 渊源,应该很好。 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宣传委员、生活委员、体育委员、各科 课代表,杜老师麻利地一一指定好了。班集体开始运转。 给一群正在开始发育的孩子当班主任挺麻烦。开学没多久,有女生请了一天病 假,次日由家长陪着来上学,找杜老师谈了一会儿话。中午放学时杜老师让全体女 生留下来。 两个调皮男生装着在最后一排写作业,也留下不走。他俩还假意地讨论题目。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杜老师发话了。 “做作业。”平时不爱做作业的调皮男生装得很无辜。 “走走走!”杜老师的脸说变就变,疾言厉色。 两个匆忙收起摊子仓皇而逃。女生们银铃似的笑声送着他们。 等他们跑掉了,杜老师才开始讲话。她的脸微微上仰,脸部肌肉却刻意向下扯, 以表达她不愿意说而不得不说的一种态度。她的眼神也强化出鄙夷的意思。 “你们进中学了,人也有这么大了。有些事情,也应该都晓得了……” 什么事?什么事?我们面面相觑。 “……我也不好说得,我也不在这里说。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有几个女生沉吟着低头不做声,她们估计晓得是什么事。大部分人如坠五里雾 中。 “……来了,也没有必要羞羞答答的。也没有必要请病假。如果碰上最厉害的 那两天,上体育课就见习。和男同学要大大方方地交往,不要往歪里想害了自己一 辈子。” 她到底在说什么?听起来像是我们有什么潜在的错,在受她责备。好在是群体 承受,每个人的忐忑不安只是一小份儿,被她放出教室后还能彼此勾连。 “是什么事呀?” “不知道呀!真吓人!” “老师说的是不是……那个?” “是的是的,别说了。” 知道的女同学的讳莫如深使我想起公共女厕所里经常可以看到的东西,沾浸了 血的卫生纸。其实我们从小就看到它们,但那是成年女人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她 们都是遮掩着处理它,不慎掉落在坑位旁边的都要赶快伸脚踢进坑里去,不愿意人 看到,更不许人提。她们低着头打理好衣服内里的这些层次,然后才站直身体提起 外面的长裤,系好腰带,抻平衣襟,走下坑位离开。我还记起上小学四年级时在厕 所里撞见的滑稽一幕。我的一个同班同学,一个在班上称王称霸无人可以管束的野 女生,她居然和那些女人一样褪去裤子从腰间解下那么一条布带!我和一起走进厕 所的同伴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那个野女生也躬着身子对我们哈哈大笑,我们三个在 没有别人的厕所里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个野女生实在是疯野得没有边了,大人的这 个她也去学呀!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牵在她裆间的卫生纸上根本就没有血呀! 我在嘻哈笑着讲给一个比我大的女生听时被她低声喝止了:“别个月经来了。 别说!” 柳生蹲坐在一个街角砍柴。他低着头,我们看见他蓬松的武士髻由两根带子系 着。他不去理会已经推进到他身畔的混乱打斗。一群寻衅的日本浪人欺侮中国人遭 到了有力的还击,被迫打得落花流水,就在他的身边乱作一团。一个浪人冲他叫嚷 :“你也是东洋人哪,怎不来帮忙……”柳生不理。浪人伸手想夺过柳生的斧头, 柳生劈手把他推出几尺远。柳生抱起地上劈好的一垛柴自顾走到一户人家门口。一 个老女佣出来,示意他把柴放在门内一个角落里,再从衣兜里掏出几文钱给他。他 接过钱,向她鞠了一躬,临离去时他回头对身后没完没了的群殴投去一瞥,眼神里 流露出厌弃。他决然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