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得挨到很晚才能回家。因为要等李坤锁好门把钥匙给我, 我星期天要来教室里办黑板报。李坤又是生活委员,周六放学后她要分派任务,每 个人完成了任务还要来找她检查,她说行别人才能走,她说不行就得重做。有时她 忙不过来,叫我帮她检查。在李坤那里通不过的人,在我这里就能通过,因为我做 不到李坤那样的斩钉截铁:“不行,再做一遍。”我明明看到桌子窗户没擦干净, 我还是说:“嗯,嗯,可以吧。”所以大家索性背好了书包再来找我检查,我一说 行他们就飞跑掉:“伍小谷都说行了!” 李坤就埋怨我,拉我一起把没擦干净的桌子窗户再擦一遍。 如此我耗掉了许多个星期六的傍晚和星期天的下午。星期天的下午相对还自由 些,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写写画画,一个人做主办好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效率很高, 只是时间奉献出去了。杜老师对我的字和画极端满意,对我选择的题材则始终不满 意。“内容太幼稚了。‘智力游戏’,这完全是给小学生看的嘛!你说呢?” 可是她也没有给我提供任何内容。我空手造不出车,有时一期墙报拖了好几天 办不出来。杜老师发了脾气:“伍小谷你怎么搞的?做事情怎么这样拖拖沓沓的? 这黑板报一直就空这么半边算怎么回事,啊?!在教室外面看着就不像话,老师们 还天天来上课呢,都看着!他们心里都有数,要评比可就有话说呢!” 她发作完了,指派葛鸣镝来给我做帮手。葛鸣镝是千男生,应该会利落些,而 且也能写会画的,跟我有同一类路数。 葛鸣镝从前跟我在一个小学,在美术小组里一同活动过几年。他个头不高,相 貌也普通,但是很有凝聚力,一大帮男生喜欢围着听他胡吹海侃。他进初中的时候 没有被杜老师发现是个人物,一个学期之后班委改选,就有不同的同学投票推选他 为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宣传委员乃至体育委员,而他一个都不当。别人中 选了是上讲台表示将好好工作,他中选了是上讲台表示坚辞。他精彩的演说惹得全 班又大笑—场——他什么都不当,可是比当了的人威信更高。 葛鸣镝也肯帮忙。他星期天下午带份报纸来学校跟我会合,帮我抄一段文字, 画一个角花,有一搭没一搭在旁闲散地看看报,等我把全部弄完再各自回家。有时 候他在,住在学校里的温轩轩也来教室找他说话。温轩轩长得很帅,像个略具雏形 的周润发。他也致力于发展一批拥趸围绕自己左右,不过他做得不及葛鸣镝那样散 淡而自成风流。于是他积极地与葛鸣镝为伍,造成一种英雄识英雄的气象。 入夜,柳生装束停当,将横放在木方桌上的两把剑一一拿起往腰间插好。两把 长剑一先一后以交错的形态佩进他的腰间是他的惯常动作,他在做这个的时候姿势 准确而凝重。他垂着眼,看的是他自己内心的某处,他绝对是看不到我的,即使他 的目光对着镜头,于我也是走不进去的距离。他的以细绳束住的头发有些许垂落在 鬓边,盖住他清癯的脸上清冷的寂寥。这寂寥带着甘愿,拒人千里,令人爱怜而不 得。他慢慢捻灭方桌上的油灯,屋里的光线就暗下去了。我们看见他在黑暗中转身 走了出去。 他的恋人知道,柳生每晚在她的院外吹箫。箫声和夜非常和谐。箫和柳生也是 十分般配的。横笛竖箫,他宜于竖。不知他盘腿坐在哪一角的石头上,竖的箫抵在 他唇边,箫的音就随他心韵的流转袅袅出来了,在夜空里盘桓。箫声悠扬婉转,低 回,低回不已。箫声当然是语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前人已经很精辟地形容过 了。 李坤说她每晚十二点睡觉,这让我很惊讶。我还保持着小学的作息节律,九点 左右就上了床。我和妈妈妹妹睡一张大床,她俩睡一头,我睡另一头,和妈妈共一 个被窝。她们很早就睡熟了。上小学的那几年,有时候我夜里害怕,就侧身抱住妈 妈的脚,然后我就安心睡着了。 人长大了些,好像确实不需要那么早睡。躺着睡不着,可以想一想白天无暇想 的事情。把手搁在胸前的时候,触碰到胸脯,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羞意,把手挪 开就没有了。这很奇怪,从前不曾这样过,在更小的那些年里我的身体没有任何敏 感之处。这难以捉摸的羞意仿佛是教我羞字怎样写,我悟出它实在是一个恰如其分 的字,贴切地形容出此时此地的难为情。这股羞跟随着我的手游走,直到我的手抵 达腹部、胳膊或后背,它才消失。虽然黑暗里只有我自己,我还是觉得不能忍受。 由此我知道了,这产生了微妙变化的前胸是触碰不得的—个区域。 初二那一年我们搬家了。新家是一套两室一厅。我和妹妹睡小房间,她睡得早, 在她睡着后书桌前台灯笼罩下的那一片幽明便是我一个人的天地了。我也开始迟睡, 每晚在这片幽明下磨蹭到十一点之后。工作辛苦的爸妈很烦我迟睡,因为次日早上 叫我不起,他们担心他们先出门后我慌里慌张顾不上锁好门、来不及吃早点、在街 上跑被车撞到并且迟到。这样他们在早上总是心情不好,我也讨厌这催人逼命的早 晨。 但一个人的夜晚是迷人的。 闲书需要时间看,不能老是在白天做手脚压在语文课本下偷看。爸爸发现了是 骂过我的,杜老师更是视之为大不韪:我这样的好学生也会来这一手!可是什么书 都比语文课本好看哪。有的书给他们发现了还算是正常范围的出格和不自觉,有的 书,则是万万不能被他们看到的。譬如,关于柳生的书。那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在 市面上出了多种版本的连环画,有摄影的也有绘画的。我用省下的早点钱买了许多, 藏在抽屉里,到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看。看他被摄取下来的各种神态——电视上稍 纵即逝的影像,此时盈可一掬了。 我临摹过好几幅他的图片,都不成功。他的好看并非在于工整的五官,而在于 他脸上某些难以言喻的动人神态,寡言少语的他的种种神思全靠它们来传达。神态 真是难描难画。动人的神态都有着微妙的分寸,含着情感。我的画笔变得钝拙了。 只有一张,画到了七分神似,在纸上重现了一个大致的他。我把这一张图夹在笔记 本里,带到学校去了。 我决定和李坤一样在学校搭伙。这样每天中午就盈余出一两个小时,从课程表 的排列和上学放学的路线中脱离出来。 食堂里吃些什么菜?每个窗口都排长队。青椒肉丝、炒土豆片、烧豆腐、咸菜 汤。都不好,但是省时间,十五分钟就吃完了。剩下的,就是自由。 正午的阳光压下来,将我的影子压缩,团在我的脚边。我站立,行走,转身, 影子都毫不伸展,它短短的,寸步之内与我厮磨厮缠。影子不自由,我自由了。 我和李坤蹲在沙坑里。我学她的样,抓一把沙洗碗,去油污。沙坑旁边是一排 双杠,由低到高。学校里只有寥寥几棵梧桐树,树阴很少,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暴露 在阳光下。 跟李坤说话没什么意思。她一板一眼的,时常套用杜老师的口气;说点她自己 的事情呢,她又总说得淡而无味。 我把双臂搁在双杠上。李坤看见我上衣口袋里塞着一本小书,就伸手把它抽了 出来。是柳生的书,我一时不防把它带在了身上,刚才又不慎腋下虚空,把它暴露 了。给李坤看到,应该不算什么,她是个心思不细腻的人。我没料到她一看封面立 即转身抛下我走到墙根那儿看去了,没顾上再跟我说一句话。我站在双杠前远看她 聚精会神的姿态,那姿态仿佛在向我展示一种心事。 “你借我带回家看看。明天还给你。”她明明已经看完了,为什么还要带回家? 第二天她没有给我带来,说忘了。第三天她又忘了。我不好意思催她,过了一 个周末她说书找不到了。书没了,而我和她中午闲聊时隐隐地多了一个话题。这话 题不是经常谈到,因为我不肯多说,但只须偶一提及,我和她没滋没味的谈话就有 了点睛之笔。 “……他穿那身衣服,也很好看。”绕着操场兜了几个圈子,李坤才吐出这么 一句令我心神荡漾的话。 原来李坤这么不好看的人也知道他好看。她说完就看我一眼,我做出若无其事 的样子,也不答话。 “你的脸红了。”李坤说。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脸真的有些热。 李坤得意地一笑。 她是介入到我的心事中来了。可她自己同时也是参与者。她心里想的,和我一 模一样,我是她的镜子,她在向里窥望。 我坐在座位上写作业。李坤从外面进来,放好她的碗,走来坐在我的前排看我 写字。看了一会儿,她把我桌上的笔记本拿起来翻。 “哎呀,给我!”她忽然说。 我抬起头,看见我夹在笔记本后面空白页里的那幅铅笔画像已经在她手中。从 我笔下生发的凝视着我的眼神此刻凝视着她。 “不行!给我给我!”我的声音一下子跑出来我自己不认识的调门。 教室里还有几个人,闻声朝我们看过来。李坤竟然捧着那幅画就往外跑,我拔 腿也追出去。李坤是真的跑起来了,一直跑下楼跑到操场上。我知道了,上次那本 书一定就藏在她自己房间里最私密的地方,这次专属于我的图画又要被她添加到那 个地方去成为她的。我也动真格地跑,在沙坑边她绕的圈子小了些,我越过一个截 角把她抓住了。 “给我!给我!”我们扭在一起,维持着一个疯闹的假象。 那幅被揉皱了的铅笔画价值已经不大,李坤松手了。我夺回它,转身一边走一 边把它撕碎了。 全剧二十集,他最好看是这一段——他穿的是白色的武士服。里面的宽袍大袖 则是素色细格。头上扎束白色头巾,有些儿微风,吹得他的头巾轻拂。那个叫陈真 的中国人以黑布蒙面,前来向日本人挑战。头一个出战的浪人很快落败,跌扑回来 在柳生的脚边,柳生伸手搀扶他一把,一边看着陈真。陈真也看着他说:“该到你 了!”他们彼此注视,都知道对方是顶级高手。柳生缓缓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到 陈真面前,向他鞠了一躬。两人交手。高手过招,双双凌空跃起,在空中拆解的瞬 间,他扯下了陈真的蒙面黑布。落地之后他微有得色地将这块布向陈真一扬,没曾 想陈真也向他举起一样东西——那是他的腰带。按照比武的规矩,被扯掉腰带就算 输了。我爱极了他愕然的一低头——他竟不曾察觉,随即,他已经就手儿将黑布向 外果断地扔掉,略略偏头,向陈真深深一躬,转身就走。这一系列动作中有种说不 出的风流。他竟输得如此风流。 听说有人家里有录像机,可以把喜欢的电视录下来,一遍遍地重看。我们家是 不会有的。我的脑海就是我的录像机,我把看过一遍的电视摄录下来,截取我喜欢 的片断,看了又看。他的招式是倜傥的。在他自如的倜傥中,怎么会有一些儿不防, 以至于外衣内里的腰带被扯了去?他却是在对方向他举起这条腰带时才发觉。他微 微地错愕,低头一看,他白衫内里宽大的素格袍服已经散了开来。于是他脸上的神 情变成了平静的服揄,他向对手深深一躬,走掉了。 腰是一个什么样的部位呢?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个。他的腰带被扯却点醒了我, 给我一种异样的微妙感受,相当动人。十二岁的我感受到了这一点说不清楚的微妙, 二十年之后的今天,我能够简短地把它说清楚,可是说了韵味反而减少了——它就 是,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