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体育课常有女生见习了。列队、做准备活动,她们还是参加的,等到正式的 球类运动、垫上运动、单双杠、鞍马之类的内容开始,她们就蹲在一边玩玩沙、捡 捡球,看上去是几个疏懒的女生不想参加运动,并不让人觉察出什么。上课前她们 都私下找体育老师请了假的。可是这位三十多岁的男体育老师就喜欢在列队讲话时 讲到这个问题:“……关于出勤,我们还是要报数,应到多少人、实到多少人。女 同学有特殊情况的,现在先回到队列……” 他眼睛望向队列后方双杠边站着的两三个女生。站前排的男生循着他目光所指 往后望,就群体地望见了有哪几个女生正在“特殊情况”。 这位男体育老师可以去教生理卫生课。初三年级教生理卫生的老师都不好意思 讲那一章,让大家自己看。现在还没到初三,女生们的生理知识是妈妈教的,男生 们若是也有了知识,有可能就是从体育老师这里获得的。 我还没有上体育课见习。我好像落在了很多女生的后面。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要调整一次座位。有时候是群组平移以保护视力,有时候 是全班大调整,杜老师把她确定的座次名单写在纸上,然后大家各就各位,把纸上 的名字换作具体的人,在教室里坐好。杜老师在讲台上一看,她精心衡量安排的座 次表生动直观地变成了面孔。她再略微地纠正几个误差,就行了。 中学里不再坐两人一张的长条桌,而是一人一张小桌,带翻盖的。初一时还把 两张小桌拼在一起组成同桌,到初二,杜老师让我们分开了。一人一桌,每组一列, 组与组之间是一尺多宽的走道。大家也都觉得这样好。 新编的座位,葛鸣镝在和我同一排的左边一列,他左边靠墙。他后面是李坤, 他前面是差生张勇。葛鸣镝的铁哥们儿温轩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他个儿长得更高 了,下课时爱在教室后面摆姿势,练招式。 物理课上讲凸透镜和凹透镜,它们各自对光的折射原理。凹透镜是将一束平行 射进来的光线折射扩散出去,凸透镜是将光线折射后收拢聚焦于一点。葛鸣镝听到 此,回头对我说:“在十字路口那儿安装一个大凸透镜,对准交警。太阳一出来, 嚯,交警马上被烤焦了……” 他座位四周顿时窃笑声一片。坐他前排鼻涕拉乎的张勇笑着回头看他,把手绢 包着鼻子擤;坐他后排的李坤笑得伏在桌上嗬嗬不停。不久周围的人就转而笑李坤 这种节奏滑稽永不停息的嗬嗬嗬了。李坤见众人都转而看她,连忙把脸往盘在桌上 的胳膊里一埋,她的后背仍是一抖一抖不能禁止。 葛鸣镝也笑。他善于制造各种乐子,而他自己是笑得最节制的一个。这样他就 具有了一种既主宰又超然的风度。他并不把班级纪律太当回事,否则他就不会被男 生们如此崇拜了,他需要的是略略出格的出风头,比如在课堂上逗逗乐子,他知道 这连老师也是有点喜欢的。他把这些都拿捏得很好。教物理的女老师本来对我们就 比较宽容,此时她在讲台上看我们笑,也笑了,把这归结为她的课堂效果好。 这一天葛鸣镝话很少。他似乎不大舒服,我听见他肚子里咕咕咕叫了几次。下 课他就出去了,上课铃响过了才回来。课上到一小半,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基本上是臭,又混着牛奶抑或豆类的甜酽。 葛鸣镝在撕一本练习本。他一页一页地撕,尽量发出不能再小的声音。在老师 讲课吸引得同学们嬉笑议论的当口,他用左手拿过一页到靠墙的左边去,抓着纸在 长裤上揩擦。他揩擦得相当用力,但尽力保持他的右半边身子以及暴露在课桌平面 之上的上身僵直不动。他揩擦过的纸给他团成了团,他掀开课桌盖把它丢进桌肚的 角落。然后他再等到老师讲课的下一个高潮,再抓起一张纸移到腿上去。一节课他 开了五六次课桌盖,丢进去五六个纸团。 下课铃响了。张勇猛擤出一大泡鼻涕,他的鼻子通了。“咦,什么味儿,”他 嗅了嗅,望向窗外,“哪里来的?”窗外不远处校办工厂的烟囱又在往外冒烟。张 勇往窗外吐一口口水。 葛鸣镝不说话,坐着不动。他被钉在座位上了。可惜他不是张勇,张勇会在课 堂上抓起张纸就往外跑:“老师,我要解大手了。”引得全班哄笑。葛鸣镝绝对丢 不起那个人。 下一节是体育课。大家纷纷往操场去。 “走啊!”张勇催葛鸣镝。 葛鸣镝不动,拿支笔在本子上写。 “你妈的,搞什么名堂。”张勇跑了。 我也走了。我走时李坤还坐在葛鸣镝后面,她也不动。 体育课列队报数的时候,李坤跑来了。但没有葛鸣镝。他旷了这节体育课。我 知道他在干什么:在教室里人走空了之后,他飞速地站起身检视自己长裤的后面。 他把书包的带子放长,背起来,让书包恰好挡住他的后臀。他跑出教室。别的班都 在上课,自己的同班同学在远处操场上排成方队,体育老师在讲话,可能是在查问 他为什么没有来。这些都不管了,最重要不要在哪里出其不意撞见杜老师。幸好, 没有。葛鸣镝从无人值守的学校侧门溜出去,溜到街上一路狂奔。十来分钟他就跑 回了家,换掉了里外的裤子。再往学校跑来时他心定了,看时间,体育课还没下, 他还来得及先回教室里收拾。 体育老师果然在查问葛鸣镝为什么没来。 “他头痛,请假一节课。”李坤说。奇怪为什么是李坤替他请假。不过她好歹 是生活委员,并且就坐在葛鸣镝后头。 我不知道李坤在那几分钟的逗留里做了些什么。无疑她帮了葛鸣镝的忙,替他 解了个天大的围。 从那以后李坤和葛鸣镝就一天比一天热络起来。 葛鸣镝时常把身子转过90°,后背靠墙,两条胳膊一左一右搭在他自己和李坤 的课桌上,说话。话是对着周围这一片人说的,可三句两句总投合着李坤的兴奋点, 从李坤分外高兴的咯咯笑可见他俩的默契配合。葛鸣镝有时候侧头看看李坤的脸, 他的笑容带些谦恭,是一种经他修饰过的、受到了某种制约的笑容。他丢失了一些 他一贯的无羁。 语文课上,讲夏衍的《包身工》。 “……把身子稍稍背转一下,就在男人面前换衣服。”杜老师读课文。 “哎咦呃!”李坤受不了似的发出这声评论。 “看,那里面住的都是女工,这个男包工头,他跑进去!”这是杜老师的评论。 “哎咦呃,咦呃——”李坤发出这样的惊叫。她还捂住嘴,恶心得不能忍受了 似的。 四周没人作声,都感受到了她的做作。 “嗬嗬。”但是葛鸣镝应和了她一声。 我们都听懂了:李坤的“哎咦呃”就是叫给葛鸣镝听的。她比谁都受不了那些 不堪的场面,这说明她太纯洁了。葛鸣镝对此做出了回应,表明他欣赏她这种纯洁, 至少他是给这种纯洁以面子的。葛鸣镝怎么就丢失了他的智商。 他们俩发生的物理或化学反应,其催化条件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李坤身上并没 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当然她比刚进初中时好看多了,不再像个假小子。她把头发 蓄长了些,扎了个马尾,还绑了蝴蝶结。不过她的脸,还是浓眉大眼,负责检查清 洁时训人的口气也推广到了不该她行使权力的其他场合。葛鸣镝却像是挺喜欢被她 含嗔带怪地训几句似的。葛鸣镝本来是很招人喜欢的,可是对他上次那番狼狈,李 坤心知肚明,难道在她心目中他的架子不但没崩塌,反倒搭建起来了? 何况——李坤认为葛鸣镝比柳生更好吗? 没有什么人能够比得上柳生。 他是一个穿长衫的年代才会有的男子,一个现实世界中觅不到的男子。我爱他 的宽袍大袖的武士衣服,爱他的剑与箫。爱他的正直、孤傲,以及唯独和心爱的女 子在一起时才有的言笑。他的沉默如金,无论什么人用什么样的言语相激相骂,他 都只是用肩膀,用他的忠与义去扛住的。葛鸣镝太巧舌如簧了。在学校里他这样是 聪明可喜,被柳生一比他就显出轻佻,哗众取宠。 柳生的爱情,是这样的——这是他们私奔之后的事情了。他和她在一起举世不 容,受尽唾骂:中国人开的食铺不卖东西给他,日本人开的旅店不准她进。他们成 婚了,住在荒山里,柳生自己搭盖的茅草房是他们的家。他们没有钱。马上就是她 的生日了,柳生卖掉了心爱的双剑,交给妻子让她去买件衣服。妻子发现他的身上 没有了佩剑,问他:你的剑呢?他躲着她惊颤的目光说:卖了。我答应过你,要给 你安定的生活,以后,我不再需要用剑了。 她的生日到了。他兴冲冲地提了一只食盒从外面回来,身上穿的,是一件中式 长衫。他放下食盒,兴致勃勃地又取出一条白色围巾绕在肩头,再戴上一顶黑色礼 帽。这样他就像是一个中国男人了,和他的妻子可以成双成对。他对里间的妻子说, 你在里面干什么,快出来啊。妻子迟迟才换好衣服拉开门出来。她现身的时候,他, 她,还有电视屏幕前的我们,都愣在了那里。她竟然穿上了一件和服,盘起了高高 的发髻——这样她就像一个日本女人了,和亲爱的他可以成双成对。他们俩心里想 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这世上的人,中国人日本人都不准许他们俩在一起,可是 这样的两个人不能不在一起。 她也取出一样礼物送他:她用山上的竹子削出的两把剑。酷似他从前的那两把、 他视作生命的双剑。他举起它们端详,兴奋之下把它们往腰间插去——插空了,他 身上是长衫。他俩都笑了。 葛鸣镝和李坤玩起了一种新游戏。 李坤喜欢把她的课桌盖掀开,不用手扶着而是掀到前头去,搭在葛鸣镝的后背 上,她则低头在课桌里找东西。她找个没完,葛鸣镝就转身去找她理论。李坤就凶 他,她凶巴巴的话语葛鸣镝听得乐滋滋。两人对花枪似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每 天为这个课桌盖进行的几场争执让他俩的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的。我挺烦他们这 样没完没了的。本来没多大趣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