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午我在教室里做数学作业。一道平面几何题,很复杂,推导了几次,屡屡又 推翻重来。 葛鸣镝早早来学校了。他刚一坐下,李坤就把课桌盖掀到他背上去。 葛鸣镝回转过身子:“哎——”李坤立即接口:“什么噻!” 又开场了。这一回教室里没别人,就只我们三个。没有其他人在场来维持一个 平衡,帮我承担一部分。他俩当我不存在似的,肆无忌惮地开始他们乐此不疲的— —调情。这个词是二十年后的现在我才用在这里的。十二岁时的我用词不可能这么 精准毒辣。 我画了一条辅助线,试图走出一条新路径。不通。还是不通。抛掉了几张草稿 纸。 李坤娇声说:“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嘛!一个男子汉……” 葛鸣镝说:“男子汉什么?男子汉后头是什么?” 李坤说:“豆腐!” 我——脚踢翻了前排的凳子。这个动作我事先毫无思想准备,它直接由我的脚 发射完成了。李坤、葛鸣镝的调笑被凳子轰然倒地的声音止住,葛鸣镝撤回身子, 他俩都不说话了。现在局面陡转,下不来台的变成了我。我只能僵持不动,继续在 纸上画图演算。绝对不能去扶凳子。 坐我前面的男生来上学,见凳子倒在地下,顺手扶了起来。人来多了,嬉闹处 处,空气渐渐回复原样。 李坤慢条斯理地说:“伍小谷,你现在很爱学习啊。中午的时间都要抓紧,生 怕别人吵着你。” 星期六,下午的自习课该我值日。这是杜老师要求的,几名班委轮流坐在讲台 上维持纪律,记下不守纪律的人的名字。自习课的秩序总不会很好的。我把讲话、 疯闹的人的名字记在黑板上,如果有谁因此而有所忌惮,规矩了,我就再把他的名 字擦掉。 一般来说被记名字的都是些调皮生,或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连他们自己都觉 得名字挂在黑板上是正常的。可是张勇车转身子是在听葛鸣镝讲话,葛鸣镝实际上 又是在跟李坤讲话。 怎么办呢?全班都耳闻目睹他们讲得劲头十足。光记别人不记他们,我就难以 服人了。 我在黑板上记下: 张勇 葛鸣镝 李坤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葛鸣镝李坤噤了声,两人坐正了安安生生拿起书看。 李坤抬起头,对讲台上的我笑了笑,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全班人都看着我,他们 都懂得,我把这两位人物的名字写到黑板上其实动用了千钧力。我低下头在讲台上 写作业。教室里不再有人讲话,鸦雀无声,场面比杜老师亲自在场督管纪律还肃整。 杜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进教室的时候,我正要将李坤他们的名字擦掉。他们后 来确实没有讲话了。杜老师经过窗口时先看见了李坤的名字在黑板上,她走到门口 时我正在把它擦去。 “怎么!”她把作业本往讲台上一摔,厉声呵斥我:“你看见我来就把李坤的 名字擦掉!别人记得,她就记不得了是不是?你还怕得罪了她是不是?” 我太委屈了。我跑回座位上哭了起来。 星期六回家要写周记。全班有一大半同学这一次的周记都写了这件事:伍小谷 管纪律,如何秉公执法记下了李坤和葛鸣镝。 读了所有人周记的杜老师后来在班上宣读了其中的几篇。她大概明白了个中曲 直、人心向背,对我回嗔赞许。 再投票选优秀干部的时候,杜老师念到“伍小谷”,她话音一落,班上同学的 右手齐刷刷如森林般举起,并且胳膊肘都毫不惜力地在课桌上击打出声音:“笃!” 有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伍包公”。 但温轩轩安慰葛鸣镝说,我那是“公报私仇”。温轩轩喜欢话里藏话。他的脸 庞长饱满了些,鼻子、下巴都英挺,在积极地向周润发的形貌靠拢。空着两手时他 喜欢把它们对称地举起搭在头顶,眼睛睥睨地看人,鼻孔里出冷气,对一切女生表 示出嘲讽的态度。 我跟葛鸣镝仍是要经常在一起办黑板报,几次之后,又和从前一样了,他本是 个处世自如的人。但李坤跟我的关系开始变得尴尬不畅。中午吃过饭一起在校园里 转转,她现在很轻易地就能戳到我心里:“你现在,还喜欢那个柳生静云吗?你不 觉得他的发型有点傻……” 我倏地离开她半步远。你是对他不感兴趣了,你觉得身边的一个能说会道的男 生比他更有意思。可他仍然是我的,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你都不要干扰我。 天下大雨了。张勇迟迟没来学校。葛鸣镝信手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寥寥几笔画 出一幅漫画,拿给我们传看。他画得实在滑稽传神,并且笔法老到:圆头圆脑的张 勇,穿件长及膝盖的衣服,背个书包,身子倾侧,头认罪似的往下低,一绺头发从 他的额头垂搭下来,在往下滴水。笼罩他身周的大雨从斜里将他抽打,他是个活灵 活现的倒霉蛋儿。葛鸣镝说:“这是张勇在外头淋雨。”看到画的每个人都哈哈直 笑。 张勇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大家看他比画的还要落魄。他的全部头发被大雨集 结成了许多股滴水的绺,而不是画上画的一绺。他叉手叉脚像个落汤鸡。不仅是淋 雨,他还在路上给自行车撞滚到了泥坑里。骑自行车的人还将他痛骂,骂躺在地上 耍赖的他是个小流氓。 我们两相对照,对张勇笑得毫无同情。 张勇心情恶劣,看到画勃然大怒。李坤拿着葛鸣镝的画,对照着张勇说还可以 再添上几笔黄泥巴。 张勇伸食指指着葛鸣镝,破口大骂:“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流氓!” 张勇原来不蠢,他说的是什么我们都听出来了。不过他这句话听上去没头没脑, 葛鸣镝也只哈哈一笑。他才不跟张勇一般见识呢。反正他捉弄了张勇,并取隘了李 坤。 班上同学在说到葛鸣镝和李坤的时候语气都微妙起来。他们说得很有节制,谁 都想说而谁也不肯说到点子上去,远兜近转的。我这直筒子听了个不耐烦,帮他们 把最后一句说出来:“嗯,他们俩是挺要好的。” 这是我的原话。我是真的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柳生坐在酒楼的一角独酌。他身上穿了一袭浅蓝的和服,很是华贵。这还是先 前的事情——他看到他敬重的陈真落到了日本人手中,故一反常态,主动投靠到一 直想把他收归己用的虹口道场,意图搭救。这和服是喜出望外的日本人送他的。 “柳生静云!”忽闻一声断喝,一个中国人直奔他而来。这个人是陈真的朋友, 一个总是矜夸拿大的前清武状元。他惯于教训他人,尤其在他不了解的时候。 柳生微微一怔,而他举着酒杯的手没动。他漠然地向疾步扑他而来的武状元投 去一瞥。华贵的不是他的和服,是他的那个神情。 “你是个武士,应该懂得忠义之道啊!我们陈真敬重你是个英雄,把你当成朋 友,可你呢?寡廉鲜耻、卖友求荣,你算个什么武士!还不如我们中国的士兵呢!” 武状元在柳生身后指手画脚,柳生的眼睛垂下来略略向后瞥,表示他在听。听 到此处他霍地站起,把酒杯重重一放,将放在酒桌上的剑立起、一震,插入腰间。 他从腰带里掏出酒钱,啪地拍在桌上,离去。 “所以说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武状元在后面仍不依不饶。 试问你有没有这样的气度:天大的冤屈劈面掼到头上,你也绝不为自己辩解一 个字。绝不。 我不知道过了几天。 我走进教室,感觉气氛异样。所有的人仿佛都跟我隔了一层似的,淡然应对, 冷眼观瞧。我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玻璃罩子,他们因此而让我不再接触得着,同时他 们又能够看清我在里面徒劳的挣扎,左拍拍右撞撞,我出不来。我感觉一场轩然大 波正在缓而劲地扩散开,我是被困在波心的那个人。我发觉葛鸣镝和李坤彼此不再 讲一句话了。李坤把头埋得很低,她似乎哭过,我是从没见过她哭的。她脸上的表 情变得非常严肃而正派。班上其他人的脸也都发生了类似变化,大家都摆出了自己 最正直的一面来。 我知道大祸即将临头了。但它被操纵着,暂时不压下。它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去承受众人狠毒的冷淡。 它终于在一个下午的自习课上来了。杜老师嘱咐了一下纪律,然后说:“伍小 谷,你下了这节课到我这里来。我在办公室等你。”她十分和颜悦色,只用眼睛给 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神色。 她一走,温轩轩在教室后面立即高声叫我的名字:“伍小谷——”他神采飞扬, 得意非凡,身子向上一纵举起右手响亮地打了个响指。不管哪个女生倒霉落难、伤 心难过都是温轩轩特别高兴的时候,尤其这一回让他恨的我,嘿嘿,真是栽到老家 了,杜老师要找我谈的可绝非一般的话哟! 我和杜老师面对面坐在了一起。夕阳在她背后,她又高又大,恰好把我笼在阴 影里。 “你跟葛鸣镝,是很早就认识吧?你们以前在一个小学里。” 是的。 “你们都能写会画,有共同的爱好。加上这两年你们经常在一起办黑板报,接 触比较多。他也是一个很优秀的男生。” 她想说什么呢? “你跟李坤,本来也是关系不错的吧?每个星期六你都在等她一起走,后来你 中午在学校搭伙,我也总看见你们在一起吃饭。” 其实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李坤。十一二岁的初中生,能同路上学、结伴吃饭就 算是朋友。可我不能这样说。 “那,后来怎么你又跟她疏远了呢?我听同学们说,李坤倒还是经常找你,你 总不太搭理她。这是为什么?” 这个原因我可不能告诉你。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李坤都未必知道。它关乎我 心里藏得最深的一个秘密。李坤曾经碰到过它,后来她走了。她跟我的想法其实很 不一样。 “李坤跟我说,她和葛鸣镝聊聊天,你在旁边还踢翻过凳子。有没有这回事? 是什么心理使你这样做?” 我无言以对。 “在你们这个年纪,心里产生这样那样的想法,都可以说是正常的。但它毕竟 是一种非分之想。一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去想它干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非分之想呢——我的非分之想丝毫不关葛鸣镝的事。 “葛鸣镝和李坤,完全是同学之间的正常友谊。你为什么要造他们的谣呢?” 造、谣!这是多么严重的词汇! “都说是你亲口讲的,说他们两个如何如何。你的思想太复杂了吧!” 都说。他们的确是都在说,他们的喉咙早就发痒了。可是他们为什么就那么聪 明,只旁敲侧击地说,虚与委蛇地说,等我来一句干脆的“他们两个挺好”,就正 中了他们下怀,再说的时候可以先加上一句“伍小谷说”。话是我说的,该我去负 责。 我该怎么辩白呢?在对方的思路和你根本不在同一平面的情况下。我意外发现 杜老师的思路是另外一条路,一条我根本不认识、可被人认为是更通畅逻辑更清楚 的路。教初级中学语文的杜老师习惯了分析明白晓畅、易于理解的浅显课文,她不 认识我心里那条曲径通幽的、晦涩的路。 我的辩白毫无作用。一个十二三岁的初中生说得过三十六七岁的班主任吗?她 那么强横,她认定的罪状我是绝无可能抵赖的。什么叫做“他们两个很要好”?我 们班的班风好得很,这在学校里都是有口碑的,我杜老师带的学生,都是单单纯纯 天天真真的,男同学女同学正正常常交往。伍小谷,你的思想比较复杂了,让我失 望,你本来是个好学生。我要调整一次座位,把你们几个换开。你对葛鸣镝不要再 存任何非分之想。造人家的谣,更是恶劣。 假设换一个班主任,今天被找来谈话、坐在针毡上的很有可能是葛鸣镝和李坤。 那是很通常的情形,而我撞上了一个荒谬的。 杜老师的长三角形眼睛瞪着我。最后她试图用眼睛周围的皱纹包裹它们,柔化 它们,以和颜悦色收场。 那一天的夕阳何其渗淡啊。好在已经放学了,不必再回到满是人的教室。我恍 恍惚惚一个人走回家,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