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时候,老黄叼着它的孩子,并没有走多远。它就站在老主人卧室背后的窗根 底下,陈召吼陈德明的一席话,它全都听到了。它觉得过错全在自己,眼里流露出 忧伤。它的忧伤那么深,连毛发都感到忧伤带给它的痛楚。有好几次,它都差点转 到屋前,把自己和孩子交出去;交出自己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孩子怎么能交呢? ……它把小黄放下来,小黄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打了个滚,像被摔痛了一样,无辜 地望着母亲。它是多么瘦小啊,老黄想,自我第一次在初春的田野上发情,已经生 下好几胎孩子,没有哪个孩子长了这么长时间,还像它这么瘦小,由于太瘦,它的 毛发显得很稀疏,很脏,还微微卷曲;它的眼光那么无助,它仿佛在说,妈妈,不 管你怎样处置我,我都认命。 对母亲而言,孩子的无助是一种力量,母亲的血,母亲的骨,母亲的欢乐和痛 苦,都在孩子无助的眼神里变得柔软、博大和坚强。孩子是母亲生的,母亲也为孩 子而活。 老黄别无选择,它再次把孩子叼在嘴里,朝山上走去。 首先通过的是一片慈竹林,竹竿深梢,在达到它自己的高度时,才呈一个弧形 弯过来,仿佛回身探视养育自己的土地。土地被持续的干旱折磨得龇牙咧嘴,竹鞭 暴露于外,而且许多地方都已断开。老黄从慈竹的血管上踏过,跨过一条干裂的水 沟,沿逼仄的土路上山。百米高处,是一条渠堰,这条堰曲曲弯弯,接纳着从白岩 寨水库放出来的水,缺水季节灌溉农田,还在村西几棵桤木树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堰 塘,既供牲畜饮用,人也在里面洗衣服。现在,白岩寨水库都见底了,还剩那么一 点浑浊的水脚子,都被军队堵塞了龙眼,留着自己用了。渠堰里干得起壳,灰白灰 白的泥壳比巴掌还大。老黄把小黄放在堰堤上歇息,头转向外边,透过打卷发枯的 竹叶望着山下那间穿眼漏壁的柴屋。小黄吱吱地叫着,不似狗的声音,而像老鼠的 叫声。老黄回过头,猛然间看到渠堰里横着几条乌梢蛇,它们排成一排,缓慢地向 小黄游移过来,无声地撩拨着信子。 饥荒把每一种动物都逼得疯狂起来,不要说小黄这样的狗崽,就是一条大狗, 蛇也会铤而走险。以前,只听说过蛇吃羊,从没听说过蛇吃狗,而且吃羊的也不是 一般的蛇,而是体壮身长的蟒蛇,可前不久找食回来的途中,老黄亲眼看到一条叫 不出名字的蛇吞掉了一只狗。那只花狗老黄不认得,大概是从外村逃荒过来的,它 跑到上面的夹夹石(两片完整的石头像蝴蝶翅膀一样张开)就跑不动了,头搁在岩 石上喘气,身体抽搐着,一条长着麻斑的大蛇就在那时候从青冈林里游出来,朝狗 身靠近。花狗看到了它,花狗想吃它,挣扎着把头抬起来,可是,那颗小小的头已 不听它使唤了,刚离开石面,就垂下去,在石面上磕得砰的一声响。蛇什么都明白 了,它没有任何犹豫,分叉的信子在狗的眉骨处探了一下,就将尾巴顺到花狗的脖 子底下,一圈一圈地绕。花狗戴上了麻斑项圈,戴了一层又一层。刚开始,花狗还 弹动尾巴,耸动屁股,眼睛也时睁时闭,大蛇缠它三四圈之后,它尖尖的屁股就塌 下去了,尾巴像被砍断的树枝,静卧不动了,与此同时,它的眼睛鼓了出来,二目 大张,眼球像两粒随时准备弹出去的弹子,舌头也破布似的挂出来了。这时候,蛇 显得那么安静,看不见它的头,也看不见它的尾,只是一堆附着在狗脖子上的冷肉。 大约过了抽两袋烟的时间,蛇把自己打散,用信子在狗的周身触了一遍,然后游到 狗的前面去,腭骨错开,将狗头含了进去。 老黄站在高处看到了这景象,但它不能去救自己的同类,它的嘴里叼着几只鸟 蛋,它要把鸟蛋送回去喂女儿;光景好的时候,它有奶喂孩子,即使奶水不够,主 人家也可以熬米汤帮它喂,现在,它的奶水枯了,主人家连野菜也找不到,更不要 说米汤。它没从夹夹石上经过,绕道从一段斜坡下去,回了家。当它第二天出去寻 食的时候,再次从夹夹石上去,发现那条蛇还躺在两片石头的接缝处,身体如桶。 那条花狗,身子全都进了蛇的肚子,只在蛇的口外留出两条后腿。那两条后腿剑一 样刺向遥远的山脊。老黄鸣叫着,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它说不出自 己为什么要鸣叫。它很想咬死那条蛇。这时候咬死它是容易的,因为它完全失去了 进攻和防御的能力,但老黄没这样做,它从蛇的身边挤过去,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蛇 嘴里的两把剑…… 老黄想起这些,冷下去的血液呼的一声蹿起来,它朝窥视它孩子的乌梢蛇龇了 龇牙,又用前爪做了两个威胁性的动作。乌梢蛇知趣地停止了游动,尾巴一扫,那 些干硬的泥壳便飞扬起来,将它们的身体遮蔽住。老黄叼着小黄,沿着渠堰向西行 走。 西边五十米外,就是夹夹石,它要从那条路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从这个角度看,茅桠子村的大部分田地尽收眼底。那是什么样的田地啊,到处 都豁着黑洞洞的大口,看不见一株庄稼!这可是春末,一个本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季 节。 前几年的春天(那时候军队还没上山,天也不这么干旱),山林里到处是如烟 似雾的葱翠,梯田里的油菜花流光溢彩,太阳一照,那金子般的光芒水波似的荡漾, 微风一吹,庄稼和林木就发出温暖的吟唱。 老黄记得,它的第一次爱情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完成的…… 它本来不是山上的狗,而是坝下清溪河边一户财主的小宠物,那老财主娶了三 个老婆,确切地说,它是三老婆玉儿的宠物。玉儿长得才真叫好看,她身上无处不 小,就是眼睛大,胸脯大,说话也嗲声嗲气的,柔婉得像要滴出水来,因此她成了 老财主心头的肉;可是她寂寞啊,她一寂寞起来,眼睛就虚虚的,身子就懒懒的,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合力抛弃她,让胡子花白的老财主心疼死了。老财主几次派人 下通州府为玉儿买宠物,买了数不清的东西,有巴西龟,波斯猫,甚至有一种从欧 洲进口过来的,可以在瓶子里喂养的蝴蝶,就是没一样中玉儿的意,玉儿虽然从小 在发财人家长大,可她本是清溪河下游某穷人家的弃女,被一个发财人家捡回去养 大后当了使女,十七岁上嫁给了现在的男人。她体内的血使她无法与洋玩意儿亲近。 眼见玉儿消瘦下去了,都快形销骨立了,老财主急得团团转,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正这时,他的家丁从姑妈家带回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狗,也就是后来的老黄。玉儿一 见这只狗就喜欢上了。她喜欢小狗无助的样子,喜欢它不会耍什么心计的简单,也 喜欢它身上的毛。那时候的老黄,毛发不像现在这样透黄透黄的,而是一种嫩黄, 雏鸭一般。有了这只狗,玉儿变得又快乐又活泼,应承老财主晚上的事情,也充满 了激情。老财主不仅允许玉儿把小狗随时搂在怀里,还允许她带着小狗睡觉。玉儿 睡觉前,总要跟狗玩一会儿,她最爱做的游戏,就是把指拇伸到小狗的嘴里去,让 它咬。小狗开始不敢咬,可它发现不咬主人就不开心,于是它就咬了,当然只是轻 轻地含住,并不使劲的。——但事情还是出了! 有一天,玉儿的中指拇第二节指头突然发红,当时也没当一回事,可两天之后, 不仅红,还肿了,又痛又痒,类同于生冻疮的迹象。那正是清溪河流域一年中最热 的八月,当然不可能生冻疮。老财主请来郎中,郎中扯来些草药,在嘴里嚼碎后箍 在那根指节上。箍几天后,指头肿得越发的厉害了,而且食指和无名指也感染上了, 最先发红的那节指头,生起了小小的白泡。老财主骂郎中是饭桶,连医药钱也不愿 付。郎中解释说,少奶奶得的是一种比较顽固的湿疹,病情暂时加重是正常的,没 什么大碍,特别是长的那些白泡,正是药效发挥作用的征兆,白泡一消,自然就好 了。但老财主不信这一套,骂郎中不仅是饭桶,还是骗子,是清溪河流域最大的骗 子!郎中又羞又恼,可他惹不起财主,只好默默退出那高墙大院。但他没回家,而 是立即去找师哥。他师哥住在上游很远的地方,是整条清溪河流域名声很响的郎中, 跟他的关系也像亲兄弟,他估计老财主定会着人去请他师哥来疗治,便抢先一步, 把收拾老财主的计谋告诉师哥。果然,他到师哥家不到半个时辰,老财主的人就来 了,他躲进药铺的柜子后面,让师哥跟来人走。师哥到财主家,看了看玉儿的手, 说,这叫狗咬病,跟猫抓病相似,虽然不像狂犬病那么厉害,也差不多,反正无药 可治。说罢,师哥摇着头离开了,出诊费也不要。 老财主虽年事已高,性子却极为暴躁,听了师哥的话,在他家里必将爆发一场 地震,这是郎中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也的确如此,听说玉儿的病是狗惹的祸,老财 主顿时大呼小叫,命令家丁在狗身上绑一块石头沉河。年幼的老黄就已表现出超出 一般狗的灵性和敏锐,它见势不对,立即缩进了个兔子洞里。老财主喜欢吃兔子, 家里总是养着许多兔子,兔子们不爱吃辣乎乎的萝卜缨子或者涩口的牛皮菜叶,向 往河岸的青草,就在窝边打了好几个洞,从洞里钻出去,当头再一次冒出来的时候, 就能感受到阳光的照耀,听到河水的淙淙和闻到青草的气息了。老黄就这样来到河 边,侧耳细听那边的动静。那边像暴雨前的雷阵。老黄哀伤地在河岸徘徊着。在那 个大院里,它唯一依恋的人是被称为少奶奶的玉儿,只有玉儿才爱它,别的人,包 括老财主和他的儿女们,都是轻蔑地叫它杂种,或者狗东西,至于大奶奶和二奶奶, 简直恨死了它,特别是那个如河水漫过堤岸一样丰满的二奶奶,只要玉儿不在,见 到它就踢。然而,它依恋的人并没有走出大院来找它,倒是有几个手持火药枪的家 丁,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老黄敏捷地躲进河岸七八米高处的丛林里。几个家丁 来巡视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就打了转身。 老黄躲在林中,经受着蚊虫的叮咬和孤独的折磨。它盼望少奶奶出来唤它,可 直到天黑透了,也不见少奶奶的身影,它也就不敢回去了。到了后半夜,老黄借朦 胧的月光,看到一队人马到了河边。夜风吹来,老黄从这队人马中闻到了少奶奶的 气味!它想冲过去,但是,还有那么多人,而且它也根本没看到少奶奶,因此只是 紧张地注视着。没过一会儿,河水被一声闷响撕裂开。河水感到了疼痛。这疼痛传 到老黄身上来了,也传到河对岸的宿鸟身上去了,它们发出嘎——嘎——的怪叫声。 老黄知道那是一种黑色的水鸟,它跟少奶奶去河边散心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那种水 鸟盘旋在河流上空,像执意从水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入夜之后,它们都歇在对岸。 它们不敢到这边来,这边富贵逼人,还有随时上膛的猎枪。水鸟的叫声在幽黑的河 面上流淌,淌出老远才湮灭于寂静之中。一群人撤退了。老黄再没能从干燥的夜风 里闻到少奶奶的气味,但它从水里闻到了。少奶奶的气味被水打湿了! 玉儿被扔进了河里。老财主听说狗咬病跟狂犬病差不多,心想这病一定是传染 的,就把少奶奶沉了河。在往少奶奶嘴里塞毛巾身上绑石头的时候,老财主哭得一 塌糊涂。 老黄不知道这些事,但它知道少奶奶这个娇娇小小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少奶奶 不在,它就更不可能回到那个大院里去了。 它成了一条野狗,在山上游荡。大概是为了远离危险,它越爬越高,竟然在一 个秋天的早上到了茅桠子村口。那天清早雾气蒙蒙,陈德明去村口的井边挑水,看 到了老黄,他还以为是邻村的狗呢,没有理会它,可他挑上水桶回转的时候,发现 这条狗始终跟着他。自从离开财主家,陈德明是老黄碰到的第一个人,它必须跟紧 这个人,它是狗,狗不跟定一个人,怎么能叫狗呢?陈德明心里涌起一阵窃喜,他 深信“狗走旺家门”的老话,于是把桶放下来,坐在扁担上抽烟,观察狗的反应。 狗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轻轻地、带着乞求地摇尾巴。狗跟狗摇尾巴,是表示和 解,表示我们从此可以成为朋友,狗跟人摇尾巴,是讨好。一条陌生的狗,一个陌 生的人,陌生人手里又没食物,它有什么需要讨好的呢?这只能证明它是一条无家 可归的狗。陈德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火光把晨雾烧得滋滋作响,随后,他以近乎 庄严的声音说,老黄,你要是天生是我家的狗,就过来拱拱我的脚尖。他把一只脚 伸了出去,将大脚趾从破了洞的鞋尖上翘出来。狗毫不迟疑,用它带着露珠和惆怅 的嘴,拱了拱陈德明那根跷出来的脚趾。陈德明又叫了声,老黄!这回不是庄严的 口气了,而是又亲切又激动。 这样,老黄就跟陈德明回家了。它是多么喜欢老黄这个称呼啊。以前的少奶奶 不叫它老黄,少奶奶叫它乖儿。“乖儿”听起来也很不错,但它到底不如“老黄” 来得气派,来得平等,它的年岁和个头还那么小呢,新主人就叫它老黄了!叫它乖 儿的人,把它爱在宠物的分上,叫它老黄的人,把它爱在朋友的分上。 老黄不仅喜欢新的名字,还喜欢新的家。以前的那个家,虽然吃得很精细,睡 得很豪华,但总有那么多规矩,那么多顾忌,现在,它吃的是粗糠剩水,却没有约 束。自它到陈家的第一天,狗窝就设在门槛底下,石臼做的狗槽就放在旁边,靠着 一根梁柱。它就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这是一种与本性靠近的生活。狗这种动物, 与人类一样古老,与土地一样忠实,朴素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报恩的心。老黄跟 老主人特别亲近,老主人进山走远路,它就跟着,做他的随从和保镖,老主人不出 门,它就去田野间纵情奔跑,和别的狗一样,成为了山野田垄间自由的精灵…… 那是多好的春天啊!——此时此刻,老黄嘴里叼着它的孩子,充满激情地回忆 往事。老主人收留它之后,它过了那年秋天的最后一月,又过了一个天裂地坼的严 冬,紧接着,老君山上第一个真正的春天就朝它敞开了胸怀。山上的春天是从光开 始的,清早醒来,突然发现天地间亮了一层,不是太阳光照出的亮,而是大地和天 空被一只神秘的手擦洗过了。这时候,蛰伏在山上的所有动物都在翻身,红腹锦鸡 发出了它嘹亮的歌唱。水也滴下来了,看不见水珠,只是听见水滴下来的声响。老 黄起了床,跑到院坝边缘向后山一望,仿佛昨天还是苍灰色山林,现在全都长出了 新枝嫩叶,鹅黄色的、静静流淌的光源,在叶片间幻化出一轮一轮的光波。光波也 是有声音的,是那种轻柔而又生机勃勃的笛声。老黄你还等什么呢?它不需要别人 的指使了,它只是听从内心的召唤,就背脊一弓飞蹿出去。那是多好的春天啊,它 在田野上欢跑,一直跑到油菜花的药香弥漫了整个村庄。 它没有意识到第一次爱情已经降临。真的没有意识到。那天它正在油菜花丛中 低头沉思,同村的老贵过来了。老贵是一条形体硕大的灰色公狗,它的主人并没给 它取名字,只是统称它为狗,老贵是狗伙伴们这样叫它,因为它走路和奔跑都体面 地扬着头,做出一副傲然独立的姿态。老黄和老贵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因为老贵是 山上土生土长的狗,又有一些霸气,而老黄却是外来户,何况它不怎么认同老贵的 霸气;好在双方只是相隔很远对吠过,并没近距离交过手,这使它们的关系不至于 太僵。这天老黄见老贵过来了,摇了摇尾巴,算是向它打招呼,按照常理,如果老 贵想跟它玩,应该跟着摇一摇尾巴,但老贵没这样做,它只是双目直勾勾地看着老 黄。老黄觉得自己在咔嚓咔嚓地分裂,它想这是怎么了呢?难道我怕它?可它分明 感到这不是惧怕,而是它身体里一股汹涌的暗流终于找到了出口。老贵趁它发愣的 时候,迅速靠近,用它粗壮的脖子在老黄的脖子上碰了两下。正是这种暧昧的举动, 让老黄觉醒了自己的性别。天啦,我还是个少女啊,你怎么能这样呢?它有些恼。 但老贵有它的处事原则,它看上了谁,恼不恼都是你的事情。它做出了进一步的动 作,就是用屁股去撞老黄。这份粗鲁就像用石镰打火。火打燃了,老黄被一种陌生 的渴望烧起来了,它的爱情苏醒了!于是,它身子一纵,狂奔起来。 它知道身后跟着一条狗,一条形体硕大的、骄傲的公狗。骄傲的公狗这样追它, 不是为了撕碎它,而是为了成就它,这让老黄也产生了骄傲。是那种不必深藏于内 心,而是可以向世上所有的狗宣扬的骄傲。没过多久,又有几只狗加入了追逐者的 行列。性别觉醒之后,老黄已经能够闻到在空气中炸裂的雄性气味了,它知道追逐 它的,全都是渴望给予它爱情的公狗;同时它也明白了,在这样的时候,它必须跑, 它要以速度、耐力和意志来淘汰那群追逐者。这是多么畅快淋漓的狂奔,风在耳边 飕飕作响,大地在肚皮底下潮水般后退,金黄色的油菜花撒了满头满身;这是上帝 撒下的花瓣,上帝在深情地打扮一个初婚的新娘! 它翻山越岭,一直跑到了远离村庄的牛角寨。凭它的能力,它还可以跑下去, 但它没必要跑了。它的后面只跟了一条狗,也就是说,筛选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 它得听从这唯一的种子对自己的安排,不管它是谁,不管它长得漂亮还是丑陋!它 没有转过头看,因为在仪式即将开始的时候,它有了一种告别的哀伤。但它暗自希 望后面的胜利者是老贵,那个高傲的家伙虽然并不讨它喜欢,可在这样的时刻,高 傲是一种力量,一种可以让它把自己心安理得地交付出去的信心。它面向古寨的南 方——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山下项链一般细小的清溪河以及河对面起伏的群山。 后面的家伙走到它前面来了,它正是老贵!老贵的眼神里,有一种对情人的赞许, 这意思仿佛是表明,除了我,别的狗都配不上你!这样的意思把它们即将进行的事 情变成了韵味无穷的挑战……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老黄的前两次爱情,都为老贵开花结果,第三次老贵就不行了,它败给了村里 另一条名叫老妖的黑狗。老妖也不是主人给它的名字,也只是狗们这样称呼它,听 听这称呼就知道它总是怪相百出的,是很富有幽默感的。平时,老贵看不起它的幽 默,因而也就看不起身体瘦长的老妖,老贵哪里会想到自己会败给老妖呢?那天, 老妖和老贵一同出发追逐老黄,老贵和老黄都以为老妖只是为了释放体内的压迫感, 谁知它四条腿翻飞得既轻快又具有侵略性。把很多道田垄和山坡甩在后面,老黄终 于不行了,前面有个一米多高的土坎,要是没有这么长距离的奔袭,老黄一跃就过 去了,可现在它没有那份力气了,因此停了下来。它刚一停,屁股后面就响起狂暴 的撕咬声。一黑一灰两条狗,一壮一瘦的两条狗,在地上翻滚着云浪,把好大一片 胡豆苗弄得汁水四溢。老黄走到一边去,袖手旁观。它只能如此。不管它中意谁, 不中意谁,它的灵与肉都只能属于胜利者。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它也不能去劝 架,它劝架就等于是往火堆上泼油。最后,老贵败给了老妖,老妖把老贵淡绿色的 嘴皮撕下来了,还弄瘸了它的一条前腿。老贵还没下山,老妖就伏到老黄的身上去 了。在这件事情上,它到底不如老贵优雅。 等到下一次,老贵根本就没加入追逐者的队伍,它的腿瘸了,一直没好,它由 一条旋风般的、带着霸气的雄性,变成了一条意志消沉的老狗。 不过老妖也只占有过老黄一次,后来它就败给了别的狗。 让老黄伤心的是,此前的每一次爱情,它都呈现给了强者,可是这最后一次, 也就是小黄的父亲,却是一条长着癞毛的、屁股尖尖的瘦狗。老贵也罢,老妖也罢, 都从村子里消失了。它们都被主人杀了吃掉了。还有别的强壮一些的狗,也都被杀 了吃掉了。——茅桠子村还有强壮的狗吗?整个老君山还有强壮的狗吗?没有了, 它们都死在饥饿的血盆大口里了。每个人生活的时代无法选择,狗也是一样的,老 主人陈德明诅咒这悲凉的时代,老黄也是一样的……这最后一次,老黄根本就没有 爱情,因为谁也没有精力去追逐。它本来也不该去做那些事情,可是,当它在满目 疮痍的田野上发现了那只瘦弱的公狗,繁衍种族的责任还是提醒它不应该太迁就自 己的感受。就这样,就有了小黄和它的两个兄弟。正因为那条公狗太瘦弱,小黄和 它的兄弟在毛色上都只遗传了它的基因,那条公狗是杂色的,而小黄和它的兄弟浑 身却无一根杂毛。 你这生于乱世之秋的孩子啊……老黄无限悲怜地对它嘴里的女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