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还是那扇跟牛一起出入的像栅栏一样的门。光炜无声无息地走进去的时候,躺 在稻草堆里的牛比平时做出更多的响动,还通过两个大鼻孔的深呼吸发出一声闷响 来对光炜说别来无恙。 梅芬就开始哭泣。一下就号啕大哭,一声比一声尖厉得让光炜不知道如何来声 讨自己。唯一能够向梅芬交代的就是那块东西还在他身上。他回山里坐的车也是不 要钱的。凤珠的丈夫有一位开车的朋友,站在马路边挥一下手就有一部货车停下来。 他是关在像笼子一样的货车车斗里的。车斗的门关上去的时候他看到凤珠对他挥了 一下手,英仔也跟着把手举到了肩膀上面。 他一点儿也没有反应。门一关上车斗里就黑洞洞的了。随后就开始摇晃,于是 所有的都掉落到了车轮下面,什么小河里的涟漪,什么堤岸边的相思树……他呆呆 地坐着,每一次货车的颠簸把他摔到车斗的壁上时他伸出手来不是去按住壁上的木 板,而是捂住了胸口的那个东西。 他也再没有脸皮去把那东西托给英仔了。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回乡实际上只 有这么一个目的。从今以后他要真正地把它来死守了,与之共存亡。而且他也没有 脸孑然一身地去见梅芬。只有这东西见证了事件的全过程,或许它能够替自己在梅 芬面前说说情,别让梅芬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 没想到梅芬见了那东西却哭得更加厉害。光炜只好问华山哪里去了。他还想这 样子去分散梅芬的注意力呢。结果却适得其反。无奈之中他只好四下里望着。华山 一定是出工去了。虽然不是农忙时节,可山里头却有着干不完的活。眼睛望到门口 那地方,那些锄头木桶什么的却都搁着。华山平常开荒时穿的球鞋也摆着呢。 接着他就和那只大黄牛对峙了。那头大黄牛鼓着滚圆的大眼睛,有点吓人。这 时候他才看清那大黄牛的表情也是怒气冲冲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队里的牛也跟他过 不去。 梅芬站起身来,摘下挂在墙上的破毛巾把眼泪擦着。擦干了又流出来,流出来 了又擦干。 “跟我来” 梅芬说着,却不把光炜看一眼。他们走到村后头的那条山道,然后开始攀登。 那山道是光炜熟悉的,刚来的时候他们每天都顺着这条路去到深山里开荒。那时候 都是他打头阵,华山和梅芬在后面跟着。这时候却是梅芬走在前面,而且走得很快 的,快得让光炜几乎跟不上。 梅芬已经不哭了。一走出那道像栅栏一样的门,她就没再流泪了。可是除了 “跟我来”之外,梅芬没有第二句话。妈还在跟他生气。光炜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是他该死,连他自己也不能饶恕自己。可是妈也有点过分。至少她应该说明一下到 底跟她去干吗?梅芬从来没有用这种简单生硬的态度对待他。这比她慌慌张张时对 他无端地数落着要让他难受多了。慌慌张张时的梅芬是他熟悉的梅芬,他只有那么 一个梅芬。眼前的梅芬不是他的梅芬,是另外一个人。 “妈,我们去哪儿……” 只好去跟梅芬问话了。他的语气还含有深深的反省,梅芬一定听得出来那是他 在央求梅芬的饶恕了。可是梅芬走得更快了。 光炜再也受不了了,他大声叫道:“妈——”接着冲上前去,挡住梅芬的去路。 他想对梅芬大声说:妈,你骂我吧,喜欢怎么骂就怎么骂吧……可是梅芬却迅速地 转过身来,一下子用手把自己的脸捂住了。于是光炜只看到了梅芬又开始抽搐得厉 害的双肩。 光炜这才感到了害怕。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全是杂木林子。越往 山上望去,那林子便愈是郁郁葱葱。突然间他觉得那一根一根的树木虽然什么声响 也不发出的,可是在那茂盛的枝叶中,在那堆积的落叶里却藏着一句一句就要喊出 来的并且一定会使他丢魂失魄的什么话语。 “妈,爸爸呢?爸爸在哪里……” 山谷里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着。光炜终于在梅芬站住的地方看到了一个 隆起的土堆。他扑倒在土堆上号啕大哭。 后来的事他就记不起来了。唯一留在他脑际的是梅芬的那双手。那双手拼命地 挖着,比一只铁锹还要僵硬,还要有力。挖开了土堆上面的草,挖开了土堆下面的 土。后来土又塞进去了,草又埋上去了,可是那个东西却留在了那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