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段时间,他似乎只想做拥脖,而不想去街上卖拥脖了。他知道女儿梅旦是不 可能到街上去卖拥脖的,就动员老婆和儿子去卖。老婆也是会骑车子的。想不到他 们都会推诿。原来在他们那里卖拥脖竟是一件不很光彩的事,好像会使他们觉得丢 脸。卖拥脖竟丢脸?做都不丢脸,做出来让卖一卖成了丢脸的事。家里的啥花销和 拥脖没关系?不要说盖房子,不要说水费电费,不要说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就是一 匣匣火柴,也得先把拥脖卖了,才能买来。梅旦是学过裁缝的,后来不了了之;儿 子在用自己卖拥脖的钱做学费,去学修摩托车,学费花了,也不了了之。到头来只 有自己的做拥脖还在一日一日坚持着,想一想,要是这个家里连拥脖也不做了,会 怎么样,不堪设想。对于老婆和儿子,他软的硬的都来了,他发了脾气,使他们觉 得震惊,他甚至从他们眼里看出他们对于自己的害怕。他对他们说,反正也是闲着, 就到街上卖卖拥脖又何妨呢?又没有偷人抢人,有什么丢脸的呢?这样就可以把他 腾出来。腾出来他就可以多做几个拥脖嘛,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并不是他们去街上 卖拥脖,他在家里睡大觉嘛。于是终于动员得老婆和儿子去街上卖拥脖了。但不久 就还是他自己去卖拥脖。种种事情真是气得他说不成。老婆用卖拥脖的钱买衣服买 化妆品,儿子竟开始买烟抽了。一盒烟就是半个拥脖,这样子抽下去得抽掉他多少 个拥脖。而且他们还和卖主顶嘴,只要卖出去,卖主拿回来就不再给人家换,哪有 这样做买卖的。他们在街上卖拥脖,一些买主竟绕过他们,辛辛苦苦到家里来寻他 买,好像从他手里接过拥脖能更踏实一些。还不赊,很熟的人,他们也毫不通融地 跟人家要现钱,谁时时刻刻都有现钱呢?今儿没有,明儿会有嘛,明儿没有,也还 有个后儿嘛,这么一批买主,就叫他娘俩儿硬撅撅地给挡回去了。 只得还是他去卖。他又是做拥脖,又得卖,这使他觉得一些委屈。总是坐在同 一个地方无休止地做同一桩事,就不易感到岁月的流逝。连达吾呆下巴上的胡子, 好像也总有那么一小撮似的。儿子又要钱学驾照,说是学会开车,就去给人家跑运 输,一月能挣多少多少工资。这一次他没有上当,他没给儿子这个钱。他让儿子跟 他学做拥脖,手艺活,没多总有个少,一般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他知道这话会招 致儿子的讥讽和冷笑,但他还得说。 果然儿子冷笑了,说他在那个黑窑里真是蹲瓜了。你就没发现你的拥脖越来越 卖不出去了吗?儿子说,并且断言,再过几年,这世上可能还有执迷不悟做拥脖的 人,但是,用拥脖的人,将会不再有了。 事情变化起来是很快的。儿子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原本只是埋头做拥脖,想着 只要把拥脖做好就行了,只要拥脖好,卖是不成问题的。但世事变化也使得达吾呆 由不得自己的把头从拥脖上抬起来,看向一边去。这几年,好像专门和他作对似的, 这世界好像从茫茫人海里发现了他这个手艺人,发现了他那个窑洞和他的拥脖,于 是像个阴险的镜头那样一步步逼近来,逼得他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安坐了,逼得他 再也难以一心一意地做拥脖了。有两桩事情对他打击很大,一是一些人开始不用牲 口来耕播了,开始用起拖拉机来了。一辆拖拉机下面可以带好几个犁铧和好几个耧 筒,自然是远胜过牲口了。人们不用牲口,也就用不着拥脖了。他对人们采用拖拉 机犁地有嘲讽甚至恶意。但总还有些人用牲口在耕播的。这便好。达吾呆就为这些 人做拥脖。他还听到一些令他高兴的消息,据用拖拉机耕过地的人讲,拖拉机耕的 地,是比不上用牲口耕的地的,这就像机子面和手工面的区别一样,无论有着怎样 高级的打面机,手工面也总还是有人需要的。直到今天,当有人用拖拉机耕播时, 依然有人来给牲口买拥脖。也许是做拥脖的人减少了的缘故,达吾呆觉得自己的拥 脖销量是有些减少,但做成的拥脖还是一个也没有剩下,陆续都卖出去了。而且让 他觉得奇怪的是,一些用拖拉机耕地的人也来买他的拥脖。这使他甚至有一种错觉, 觉得拖拉机对他的威胁不会太大。对他真正有了威胁的倒是退耕还林,退耕还林, 他不喜欢听这几个字,好像这是自己的一个噩梦,不愿被人提及似的。他隐隐觉得, 像第一个用拖拉机犁地的人似乎是他的敌人那样,退耕还林也是一个居心险恶的人 针对他提出来的。是要把他逼到悬崖边上。到处都在退耕还林。到处都写着这几个 字,他也认识了,觉得像一种咒语,一看见就眼黑。总有一半的土地被退出来了, 不再用于种庄稼,要种草种树,种草种树是不大用得着牲口的,用不着牲口也就用 不着拥脖了。他做的拥脖第一次在窑洞里有了积压。它们结结实实地闪着油光码在 那里,显出一种强蛮的生机来,像一些膘肥体壮欲有所作为的骡子。 不为所动似的,虽然窑洞里已经码压了那么多拥脖,每天的邦目达刚下来,达 吾呆还是一如既往地拎了他的阔气的茶杯,到窑洞里去。依然是不忙于工作,多年 形成的习惯好像对他有着制约。他开始喝茶。将杯盖旋去,依旧是红黄绿白的一应 齐全。他在高高挽起的灯下面板着面孔吸溜吸溜喝茶,身后那码得整齐又结实的拥 脖好像是他的一种坚实后盾,在不停给他壮胆打气。还是以突然一声潦草的喝茶声 收尾,他把杯盖旋紧,放过一旁,开始拉过泥桌上的拥脖来做。他的眼神像更加不 济了,这从穿针的费力上可见一斑。收音机也还在响。做成一个,就起身踮起脚尖, 码到那垛拥脖上去。猫儿似乎不来他身上卧了,远远地睡在窑洞门口,一只眼睛被 腿遮住,一只眼睛微眯着,但总是不舒服似的一动一动。家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是 一种说不清的异样。儿子还是去学驾照了,和人借的学费;又唆使被借者来找他讨 要,他埋怨了那人几句,钱还是给了人家。到吃饭的时候,梅旦就端饭进来,轻轻 地放在泥台上,又轻轻地出去,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她也不再捂鼻子了。从女儿 的不再捂鼻子里,他觉到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和失落。 他还是到街上去摆卖拥脖。 无论卖得好还是坏,他都会把陪伴了许多年的自行车推到饮食摊点那里去,买 一碗羊羔肉坐着默默吃掉。 也只是偶尔地去吃一吃。他吃得神情凝重,像尽着一个义务。 卖羊羔肉的中年人和他的老人一样的胖大,在肉摊上,他的动作还见出一些生 疏的,他原本是做别的生意的,老人下场后,他就接手了老人的活,来卖羊羔肉了。 他很少主动地来一碗肉汤给达吾呆喝,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此简单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