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回到海棠已有十天了。 昨夜睡觉时快一点了,并没有下雪。凌晨五点便醒了,且毫无睡意,便穿上衣 月随来,去外面上厕所。一出门,感到脸上冰凉冰凉的,脚底下也发软,原来是下 雪了。我回身拉亮院里的灯,一下子看清了大约十米范围内,雪匆匆急急偷着坠落 的样子。雪花像米粒那么大,是从空中垂直地落下来的,在灯光里闪着细碎的银光。 半空中的雪花,相互间的缝隙清晰可见,一概落得很急,有种争前恐后的味道,我 伸开手掌时立刻感到了雪花的分量,刚一会儿,掌心里就湿了一片。前些天,每日 忽阴忽晴,总是无法落下来,眼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下起来了。房顶和地上 全白了,但树梢上并没有多少积雪。天稍亮雪就停了,天仍然阴着,树梢上还是很 少有雪,地上的雪也只有一掌厚。 东南边的天际,白里面含着一丝红,是粉红,薄薄的,很均匀,像是贴在白的 表面。农民们是反感这种颜色的,像反感轻薄的女人。 我拿着照相机去照雪景,看见有一半人家已经扫净了院子,门前也扫出了路, 各家扫出的路连接起来,就是一条雪里面的长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后生,穿着 红色的棉拖鞋,蹲在自家的已经清扫过的院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呆呆地注视着 路上的雪。田野里,我幸运地看见一个情景:一只鸟蹲在树枝上,缩着身子,一动 不动,像鸽子那么大,后来才知道,正是野鸽子。仿佛整个村庄里就这么一只鸟。 它之所以那么紧地缩着身子,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孤寂。我就想给它拍照,但我手 上是一台傻瓜相机,远处怕拍不好,去近处又怕惊飞它,于是,我一边向它靠近, 一边拍,连续拍了三四张,快到树下时,它终于飞了。我回到村里时,那个穿拖鞋 的后生正和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一同堆雪人,女孩戴着兔子形状的棉帽子,用小铲 子拍着已经初具模样的雪人,不停地欢叫着。 路过一家店面的时候,从小小的窗眼里蹿出一股烟味,是刚刚被点燃的干柴的 味道,有些尖硬,带着生木头的滋味,刺得我头皮一紧。 从窗户里传出粗野的男人的声音。这一定是个“大男人”,盘膝坐在炕上,等 着地上的女人一样一样地取来水、取来干粮、取来茶叶。 路过一家院子时,里面有人喊着我的小名。喊我名字的人,我叫五哥。他正坐 在院子正对面的堂屋炕上,叫我过去。堂屋门上的白布门帘搭在一旁的门上,浓烟 正紧贴门框的上沿往出冒,呈带状升向高处。五哥家的院子很大,有半个足球场那 么大。一院子的雪还没扫,上面也没有一个脚印。我迟疑了一下,便踩着雪从院中 央走过去,走向堂屋。 五哥邀我与他一同喝罐罐茶,我欣然坐下。五哥盘膝坐在炕边,手上握着黄铜 烟瓶,却从身后摸出“奔马”牌纸烟,让我抽。我点了枝烟抽起来,和五哥一同看 着院里的雪。五哥突然问:冷不冷,把门帘子放下?我答,不冷。五哥接着说,婆 娘要扫雪呢,我没让扫,我溯U 急着扫,我一边喝茶一边赏雪。说完五哥自嘲地笑 了起来。我这才明白五哥家的一院子雪是故意不扫的,而其中没有一个脚印,也肯 定因为五哥有过“禁令”。 看着院中央那一串粗野的脚印,我顿时不好意思了。我抱歉地说,我刚忘了绕 着走过来。五哥急忙笑着说,没事没事,也该扫了该扫了。 于是,五哥用霸气的声音喊:“赶紧把雪扫下!” 五嫂子从厨房里出来,埋怨道:“由你着呢,一阵扫一阵不扫。” “不由我由阿谁?”五哥笑着反问。 五嫂子再不做声,只是扫雪。 院子里没了雪,屋里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