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村里常有跑走的婆娘,也常有跑来的婆娘。不管是跑走的,还是跑来的,一概 被称作“颠山婆娘”。“颠”,有奔跑、躲藏的意思。“山”字,既实指山,又虚 含揶揄的、嘲弄的意味。从山中跑,山外还是山,一条无尽的奔跑之路。 “颠山婆娘”,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挨了打、受了气,跑出去躲几天再回 来的。一种是实在“没日子推”(指穷到极点)、对男人也绝不抱一点指望了,或 者是,有其他的隐秘原因,跑了断不打算回去的。本文主要指后者。 “颠山”二字有时也单独使用。如,问:“婆娘呢?”答:“颠山了。”应我 的要求,村中一个老婆子作过详细统计,近十年内,海棠跑掉的婆娘有十二三个, 跑来的婆娘也有这么多。两个数字,倒是表明了一种“生态平衡”。 我堂哥拾锁的婆娘,就是个颠山婆娘,名字叫福女。拾锁大哥当完兵回来,娶 不起媳妇已经很多年了,某一天突然听说,他收了个颠山婆娘,我们就去看,一个 小房间的窗户上是新糊的白纸、新剪的窗花,白纸上贴着一个漂亮的“喜”字,门 上挂着白布门帘,我们进去时,福女背靠窗户坐在炕上,腿上盖着被子,她脸很黑, 但不丑,我当时的想法是,配拾锁大哥足够了。几个大人让我们把福女叫大嫂子, 我们一下子还不接受她,硬是叫不出口。拾锁大哥就这样有女人了。没举行任何仪 式,我们也没吃到一颗喜糖。后来才明白,颠山婆娘刚来的时候,人们还要观望其 动静,不敢保证她还跑不跑。所以,喜糖是不能急着吃的。大约半年之后的一天的 中午,我们放了学从校门里排着队出来后,便看见一个女人被两个男人各抓着一只 手,从官道中央扯过去了,女人仰面,光脚,头发披散着,屁股拖在土路上,尘土 飞扬。我撵过去,看清是早已被我们称作大嫂子的福女,顿时起了私心,急忙返身 找拾锁大哥,这时拾锁大哥和一伙人已经赶来了,毕竟是在我们的地盘上,人多势 众,迅速把福女夺下来了。福女被几个女人领走,藏在谁家了。福女原来的男人蹲 在一伙海棠人中间,低头卷旱烟,一声不吭。那男人看上去脸挺白,上衣口袋里插 着枝钢笔,像个老师,只是一只眼睛有点斜。后来听福女大嫂子说,那男人经常打 她、掐她,用现在的话说,是个虐待狂。后来那个白面男人又来过一次,带着一个 两岁多的男孩,想用孩子软化福女的心,但是,福女尽管抱着自己的儿子哭得没个 人样儿,死去活来的,却无论如何不跟男人回去。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思考,福 女颠山时为什么不带走儿子?而且,几乎所有的颠山婆娘都会留下孩子,是因为这 些女人心狠吗?应该不是。实在另有隐衷,在女人心里,孩子是男人的,自己颠山 是万不得已,而孩子是人家的,应该咬牙留给人家! 这几年,颠山的风气,更盛起来了,与此不无联系的是,村里未嫁的适龄女子, 只要是“认得几个臭麻籽儿的”(村中人语),便“人大着在农村放不下了”,都 去广州、兰州这样的大地方了,留在家里的便往往奇货可居,“礼”(彩礼)大得 很,光“礼”就是两万。娶回家最起码三四万。有几个农民能掏出这么多钱?像海 棠这样一个条件尚好的村子,三十郎当的光棍就有二三十个之多。海棠一年最多能 办一两件喜事,南山北山上的一些村庄甚至多年没办过一桩喜事了。对此感受最深 的,似乎是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尤其是老婆子们,她们的口气往往像是“天塌下 来了”。我和77岁的世世妈在官道里聊起此事时,她几乎把全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 的光棍,扳着指头给我说了一遍。 当然,她最有兴趣说的还是琴儿。 她是婚后一年走的,走了也快一年了。 她丈夫的妹妹,同一天嫁给她娘家的哥了。就是说,她和她丈夫的妹妹,是 “换头亲”。两家距离只有几百米,一个在村东头,一个在村西头。琴儿是初中生, 人长得也“干干净净”(世世妈的话),琴儿的丈夫则比琴儿矮半头。成亲时琴儿 就很不愿意,但琴儿妈哭着给琴儿“下了几天话”,说来说去,要琴儿为哥哥着想, 为父母着想,自己就认个“低”。想到哥哥已经是三十岁的男人了,还是光棍一条, 父母也操心得整夜睡不着觉,琴儿就同意了。结婚后,琴儿的哥哥那边情况良好, 琴儿和丈夫则天天打架。主要是,琴儿不把丈夫放在眼里,而丈夫总是抱着一个信 念:揉软的面条打乖的婆娘,试图把琴儿打服,琴儿忍了一年,忍到丈夫的妹妹为 哥哥生了个儿子,这才跑掉了。 琴儿的父母一开始并不知道琴儿跑哪儿了,琴儿完全失踪了,没有任何信息。 家里,琴儿妈气得病倒了,琴儿爸也羞得不敢出门。因为是“换亲”,女儿跑掉了, 儿媳妇尽管刚生了孩子,也常喊着要报复、要跑。琴儿爸和琴儿妈就四处打听琴儿 的去向,终于从琴儿的一个同学处获得消息:琴儿在兰州某处打工。 琴儿的父亲和丈夫一同去找。 几天后,琴儿跟着父亲和丈夫回来了。 琴儿说她在兰州某服装厂打工。 人们的猜测却完全相反。也许人们只是习惯于往坏处想。据说有谁见过,琴儿 的箱子里,有一大堆香水瓶子和口红瓶子。漂亮衣服一件一件的。琴儿的身影时儿 出现在官道里、出现在巷口,拉着驴、背着柴、担着水,和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 下女人一样。但是,我看见她总是趿着一双红拖鞋,哪怕是背着柴的时候。头发总 是有种湿湿的感觉,松松地绑在脑后。她盯着人看的瞬间目光是胆大的,也是怪异 的。 有一次,我们听见我家堂屋后面的巷道里有牲口狂奔的声音,显然是驴在狂奔, 驴身材小,驴蹄子击打地面的声音清脆却不猛烈,而且杂乱、细碎,没有节奏。在 不远处的巷道口上,驴无处可去了。这时传来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 是尖锐的咒骂:日你妈,你再跑。棍子狠狠落在驴身上的声音,持续了数十下。我 禁不住笑了,因为,我听出了这女人的声音,是那刚被男人找回来的颠山婆娘琴儿。 “日你妈,你再跑!”她反复打驴,并骂。 棍子抽在驴身上的声音,令四壁微颤不已。 我立即坚信,她丈夫也是这样骂她和打她的。 再说那福女,现在已经有五十岁了,在海棠生活已近三十年了,和拾锁大哥生 了两个儿子,一个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一个早夭。 先前,在父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她。 她是我的堂嫂,因而也穿着孝服,和我们一同哭祭:父亲。但是,她哭得相当 “出格”。声音和哀容常常有胜于我们,有时是在号啕大哭,有时甚至会哭晕了过 去。我注意到,悲切的唢呐声一响,她便会变得无法自控,哭过若干声之后,便会 自动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她既然是父亲的侄媳妇,就应该哭得节制一些,对 她来说,这不过是尽尽礼数而已。起码不能喧宾夺主。到了第三天、第四天,我们 这些父亲的亲生子女都哭不动了,有些时候只是为了丧仪的需要哭哭而已,而福女 堂嫂则不然,始终都哭得那么动情。最后两天突然不见福女堂嫂的踪影了,事后我 才知道,是被告知不要来了。 我也进一步知道,福女堂嫂颠山以前的那个儿子?比我父亲早一个月突然病故 了,而消息则是我父亲去世前的两三天才传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