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问:现在怎么没人养蜜蜂了?人们说:庄稼上了农药,蜜蜂一吃花就死。我 又问:路上经常见养蜂的,人家怎么不怕农药?回答是:南方人养的洋蜂不怕,咱 们的土蜂不行。我问:洋蜂土蜂有啥区别?答:土蜂能过冬,洋蜂则怕寒,洋蜂必 须撵着热季走。土蜂酿蜜用时长,有时长达三年,而洋蜂酿蜜只需一月。 说起蜜蜂,我首先想起的不是蜜蜂而是花,金黄的、紫红的、纯白的三种花— —金黄的油菜花、紫红的荞麦花、纯白的洋槐花。 油菜花,是单纯的黄色。少量的油菜花,看上去过于朴素和单薄,易于被忽视。 一大片油菜花则陡然有了一种不凡的气势,金黄一片,令人的目光有种微微的灼热 感,令人的内心稍稍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所以,我想起的油菜花总是很大的一片。 油菜花的金黄色,比太阳更容易映亮人的内心,直接唤醒人对大地的爱。 荞麦花的紫红色,令人想起“盛装”这个词。荞麦的种植面积总是不大,总是 方方的一块或长长的一条。这正符合荞麦花的紫红色所含有的娇贵气质。荞麦花细 碎而忧郁,像落入俗尘的一个大家闺秀。而且十步之外,就能闻到它的香味。它的 香味,不是一般的清香,而是浓郁的蜜味,人们常说它“蜜香蜜香”的。 纯白的洋槐花,是一串一串的,倒不像是花了,而像是果实。每年,洋槐花开 的时候,我们就常在树上或在墙上,一把一把地捋着吃。捋一大把,喂进嘴里,闭 着嘴嚼。不是因为饿,用它填饱肚子,而是在品尝它的甘甜。我出生时已经可以吃 饱肚子了,洋槐花的甘甜,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甘甜,直接是大自然的滋味。 蜜蜂是最喜欢采上述三种花的。每年,花事正浓的时候,蜜蜂在百花间忽起忽 落,看上去有种忙得不可开交,且醉心其间的感觉。蜜蜂总是把一口一口采到的蜜, 小心地存在自己的脚上,待两只脚上都是蜜了,脚有些抬不动了,再用嘴叼上蜜, 沉甸甸地飞回家去。一天要飞无数个来回,在巢里稍作停留,便又回到原野里去。 最晚的一趟,采到足够的蜜时往往天近黄昏,甚至天已黑净,于是便留宿在花丛深 处,在宽敞的原野上过一夜。次日早晨,便看见无数只蜜蜂在阳光里密密麻麻地飞 回来了。 我常记得,谁家的蜜蜂忽然潮(海棠话,疯、生气,也常说人)了,无数只蜜 蜂跟着蜂王从十米高的空中飞过,轰轰烈烈的,我们就跟着慌了神的蜂主追。有时 候蜂群眨眼间就飞离村庄了,态度坚决地逃走了,只剩下掉队的零零星星的蜜蜂, 在树丛间犹犹豫豫地乱飞,蜂主黑着脸蹲在某处一声不吭或骂骂咧咧,孩子们也就 遗憾地停下来了。但大多时候,蜂群会落在一棵树的一根粗粗的横枝上,并迅速拥 作一团,已经看不见单个的蜜蜂了,只见滚动着、起伏着的一团,像宇宙中的一个 遥远的星球,似在变大,又似在变小,但始终是那么大。看起来,蜜蜂们唯一的欲 望就是挤向深处,于是,有一个挤进去的,就有一个挤出来的,挤出来的再接着往 进挤,如此往复不停。蜂主提着个草帽状的蜂斗爬上树去,折一束长满叶子的树枝, 一边把蜜蜂往蜂斗里扫,一边用哄孩子似的声音轻唱:天爷要下雨,蜂娃儿快进斗, 天爷要下雨,蜂娃儿快进斗。那蜂斗里已经糊上了一层蜜,但蜜蜂们似乎顽固地要 留在树上,一部分被扫进斗里后,剩下的部分抱得更紧,拼着命往深处钻。即使剩 下最后的一小撮了,仍然如此。原来,它们是在保护蜂王,不让人看见它。哪怕是 蜂主,也不让看见。一窝蜜蜂只有一个蜂王,蜂王似乎有绝对的威望和号召力。 我小时候,海棠养蜂的人不少。 我印象最深的是元明爸。他家堂屋房檐下的土台子上,齐齐地摆着十几个蜂窝。 蜂窝都是用新买的竹子背斗(旧背斗蜜蜂嫌脏,拒绝居住)做的,将背斗倒立在土 台上,表面糊一层泥,底部切开一个圆圆的小孔,就是一个蜂窝了。元明爸和我父 亲年纪相当,两人关系很好,我常随父亲去他家玩。每年夏天,他家的院子里便飞 满蜜蜂。而我敢于在蜜蜂堆里出入,正是因为元明爸给我讲过一个常识:人不惹蜜 蜂,蜜蜂是不蜇人的,它往往只是喜欢落在人脸上,吸些人汗,人汗是它筑巢的最 好材料。因而,蜜蜂落在你脸上时,你最好一动不动,它稍稍吸些汗就飞走了,你 一旦试图打它,它就会本能地一压屁股,蜇你一下。但它蜇你一下的代价是巨大的 :它的肠子与屁股上的刺是连在一起的,刺留在你身上时,肠子随即也被带出来了, 它即使从你的手掌下逃走,也难免一死! 天冷之后,蜂窝就全部被搬移到堂屋里,放在炕远端的台子上。但蜂窝的出口 通常是被堵住的。每过十天八天,选一个天气晴暖、阳光充足的日子,元明爸就把 蜂窝搬出来,放在房檐下的土台子上,再打开出口——只见小圆孔里,蜜蜂们的小 脑袋麻浑浑的(海棠人用词),争着飞出来,所有的蜜蜂看上去都是沉甸甸的,有 些飞不动的样子,却丝毫不停留,急急地飞向任意一个方向。此时仔细观察,便能 看见有极小极小的黑点从蜜蜂的屁股下落下来了。原来,蜜蜂们在拉屎!积了十天 八天的屎,一直忍着,绝不拉在自己窝里,于是,“放风”的这一刻,拉屎便成了 急中之急。据元明爸介绍,有些蜜蜂竟至于憋死在蜂窝里了——即使憋死,也不在 窝里拉屎!从窝里飞出后,也是尽可能飞远,把屎拉在周围的树枝上。不经意间对 蜜蜂的了解,使我对蜜蜂不仅毫不惧怕,而且充满敬意和爱意,同样,我对留着小 胡子的元明爸的敬意和爱意也在不经意间多起来了。 每次,蜂群从窝里飞出来,在他家院墙外的树丛中潮来潮去时,他总是捧着一 脸盆灰,一把一把地撒向蜂群欲飞去的方向,手法非常娴熟,看上去令人着迷。蜂 群落下后,他便快速爬上树去,一手提着草帽状的蜂斗,一手折一束柔软的树枝, 将抱作一团的蜂群扫出一个个迅即又合拢的豁口时,动作轻重适度,充满爱意,同 样有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美感。但是,我对元明爸的敬和爱几乎在一夜间消失殆尽 了。 某天晚上,夜极黑,我去他家为父亲借一样东西时,他正在厨房里忙乎着什么, 我推门进去后,立即被一种湿漉漉的蜜味包围了,看见一盏煤油灯下,他把高大的 蜂窝斜斜地扶在热气腾腾的大锅边,挥动铲刀正把其中的蜜蜂和蜂蜜一同拨进半锅 沸水中,有逃脱的蜜蜂们,在黑暗中盲目地乱扑乱撞,像小石头一样打在我脸上, 打在房顶上、墙上、门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这响声令我一时头皮发紧,心里 生出极大的不安来。我立即想起他平时对蜜蜂百般呵护的情景和他常有的和善面容, 不可想象他爱护它们的最终目的却是如此。我想不通,他怎能忍心把它们全部拨入 滚烫的沸水中呢?蜜蜂们那么聪明,为何早不知道这个结局呢?而他曾向我夸赞蜜 蜂聪明的口吻完全是可憎的了。 我有很久都不去他家了,路上碰见他时,我心里也总是掠过一丝厌恶。但是, 我在学校出了一件事情,令我不能不有求于他。我打碎了班里的一块窗玻璃,老师 让赔,而我又不敢向父亲张嘴,想起元明爸酿蜂蜜肯定赚了不少钱,就下决心去向 他借。一块玻璃三毛钱,但我打算借一块钱,剩下的钱,五毛买一枝钢笔,两毛用 来买烟。我丝毫都不犹豫,向他家走去时甚至显得理直气壮。仿佛向他借钱,借足 足一块钱,是我的一大作为,是我对他的一个力所能及的惩罚。谁让他那样凶狠地 把蜜蜂铲进开水锅里的!我说:“我爸让我来借一块钱!”我似乎只能说出如此简 短而直接的句子。他一听,立刻就掏出钱包,把一块钱给了我,还顺手摸摸我的头。 我装出沉稳的样子,走出他家蜜蜂乱飞的院子。我立即去了三里路之外的镇子上, 用两毛钱买了一盒工农牌子的香烟,原打算用五毛钱买钢笔的,却没买,把钱省下, 然后才吸着烟,悠闲自得地回到海棠,回到学校。剩下的那五毛钱最终也买了烟。 我后来的烟瘾大概正是那一块钱中的七毛钱培养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