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多喝酒。他把我叫进他的睡房,说:“本来我想饶了你, 可汤老师说你不写作文,不交作业,就爱打架,她要我教育你呢。”他又说:“汤 老师是老师,跟你妈不一样,她的话不能不听。”我说:“你怎么教育我?”父亲 说:“我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揍你的屁股。”我吓得叫起来:“你不要这样教育 我,你从来不打我的。”父亲点点头说:“我以前是没打过你,但现在我不打你, 你就会打别人。”我说:“要是你不打我,我就不打别人了。你打了我,我还会打 别人的……”未等我说完,父亲一把攥住我往床上一扔,扯下裤子,“啪啪”打了 起来。他的手掌又糙又硬,拍下来却不很痛。过一会儿,我“呜呜”哭了,泪珠掉 在床单上。父亲停了手,说:“你哭了,就是说我教育对了。”我抽泣着说:“爸, 你往后别喝酒了,你不喝酒每天打我一顿吧。”父亲傻了一下,一巴掌狠狠打下来, 说:“他妈的你敢这样说话!汤老师都没这样说话。”又说:“汤老师跟我说话与 你妈不一样哩。” 老师找学生家长谈话原是平常事儿,却被父亲看大了,时时回味着。过了两天, 父亲又有找汤春芳谈话的欲望。不过这一次是在下午,父亲已经醉了酒。他晃着脚 步走进校门,站在场子上有些迷瞪。他记不起哪间教室是汤老师上课的教室。他狠 狠想了想,没想明白,就拖着扁担在场子上转了半圈,扁担在地上画出一道弧圈。 最后,他决定挨个儿教室去找。 他敲开一间教室的门,出来一位男教师,手里拿着一本书。父亲问:“你是汤 老师吗?”男教师说:“不是,汤老师是女的。”父亲点点头:“是女的。你是男 的,就不是汤老师。”男老师奇怪地看看父亲,把门关上。父亲走向下一个教室, 敲出一个女老师。父亲哈哈腰,尊敬地叫了一声汤老师。女老师吃惊地说:“我不 是汤春芳。”父亲说:“你是又像又不像,要说像,怎么突然年轻了好几岁?”女 教师笑起来说:“本来我就不是汤春芳。”父亲又说:“要说不像,你怎么待在汤 老师的教室里?”女教师硬起口气说:“这哪里是汤老师的教室,汤老师的教室在 那边。”她用手指了指。 父亲走近我们教室,在窗框上抬起脑袋,看到了两天前看过的女人背影。他稍 稍有点激动,不等汤老师出来就推了门。教室里静一下,哄地闹开了。汤春芳正捏 着教鞭在黑板上点点戳戳,扭头一看,惊得教鞭滑落在地。父亲弓着身子说:“汤 老师,我来向你报告,我把孩子教育了。”汤春芳糊涂着说不出话。父亲说:“这 孩子不好教育,我脱下他裤子打了屁股。”同学们嘻嘻笑了,许多眼睛看向我。父 亲又说:“打了屁股容易长记性,下回就不会忘了作业还有作文……”汤春芳反应 过来,做个手势说:“请你先出去,下课了再说。”父亲说:“我就不出去了,你 再教育我几句,你的话好听哩。”汤春芳的脸红一下,马上沉下来,说:“你给我 出去!”父亲摇头说:“我不出去,我要听你说话。”汤春芳走到我桌前,说: “你把他领走!”我默默站起来,走到父亲跟前,拽他一下。父亲一把将我拎开, 我从父亲身前一下子到了父亲身后。父亲说:“你这孩子不懂事,我跟你老师说话 哩。”汤春芳气急地说:“我不跟你说话!”一个同学叫道:“王才来,我们老师 不跟你说话。”父亲指着地上的教鞭说:“这棒棒太短,你用我的扁担。”汤春芳 愤怒地说:“我不用你的扁担!”那个同学又叫道:“王才来,我们老师不用你的 扁担!”跟着其他同学也嚷起来:“王才来你醉了!”“王才来,我们不用你的扁 担!”“王才来你出去!”“王才来……” 教室里乱了,我脑子也乱了。我撇下父亲,低头走出教室。我走过学校的场子 和大门,走过挨着小河的石板路,走过一座石桥,来到了街上。我在街上站一会儿, 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继续走。我从西门走到东门,从东门走到北门,又从北门 走回西门。天色慢慢暗下来,街上行人的身子也慢慢暗下来。我把自己走累了。 回到家中,父亲已在屋里。他没有开灯,就坐在竹椅上睡着了,呼噜声在昏暗 中浪一样响着。我拉开灯,站在父亲跟前,看着他脑袋吃力地歪向一边,收回来, 又歪向一边。我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但我想了想,马上忍住了。我爬上阁楼, 在一排尿瓶中取过一瓶,看一看,又放回去,捡起一只更满的瓶子抱在怀里,慢慢 走下竹梯。这时父亲的脑袋正缓缓向一边歪去。我没有犹豫,拉开瓶塞将瓶子举到 父亲头上一斜,尿水哗哗流下。因为受到水流冲击,他的脑袋一下子歪倒了。 父亲闹过课堂后,他的影子像鼻涕一样在教室里随处可见。一个同学向另一个 同学借铅笔,另一个同学会说:“我的棒棒太短,你用我的扁担。”原先的同学就 说:“我不用你的扁担,我还是用你的棒棒。”几个女同学在踢毽子,见我走来, 突然忘了半空中的毽子,低了头吃吃地笑。课间休息过后,黑板上会出现一个鞋底 样的脑袋,一点儿也不像我的父亲,旁边却歪歪扭扭写着:王才来。 现在我不能处处生气。我只能等着班里出些新鲜事儿,把父亲冲淡。过一些天, 真的等来一件事情,学校要办演出。我们班分到一个节目——合唱《智取威虎山》 里一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每天下午放学,我们就留下来跟着汤春芳一句一句 吼唱。唱了三天,学会了,然后点名站队。汤春芳点一个名字,名字的主人便起来 站到黑板前。汤春芳点着点着,差不多把座位点空了,也没点到我的名字。剩下的 几个人都慌了。一个小个子同学突然大声说:“为什么不让我唱?”汤春芳说: “你个子矮了。”我说:“我个子不矮。”汤春芳看看我说:“你不像个工农子弟 兵。” 演出这天上午,唱歌的同学穿着新新旧旧的小军服来上学,装了一教室的绿。 上课起立时,教室里乒乒乓乓立起一大群解放军,引出一片笑声,半天静不下来。 吃过午饭,汤春芳让大家待在教室里,她挨个儿给上台的每张脸涂上两抹红。不一 会儿,我的周围到处都是红扑扑的脸,相互看着笑。他们一笑,就一点儿也不像原 来的脸。 下午演出前,天突然下起雨,把场子里的临时舞台浇透了。化过妆的同学纷纷 拥出教室,在走道里抬头望雨。雨紧紧松松,却没有停住的意思。这样等了一会儿, 终于传来通知,今天的演出改为明天。同学们收了头失望一阵,想想明天,很快又 高兴起来。他们跑回教室,又练了几遍合唱,等着雨停。 雨停了,我与吴一生李加军沈阳光一道回家。他们穿着军装,腿上便长了力气, 走得很快。我在后面随着,见他们的样子并不好看。李加军裤子太短,露出一截小 腿。沈阳光的衣服太大,盖住了整个屁股。但他们正在兴头上,见有人走来,李加 军突然唱了一句,吴一生接了一句,沈阳光也跟了一句,轮流着把演出的歌子唱完。 我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看着他们越走越小。沈阳光发觉了,回身向我招手。我不理 他,仍然慢慢地走。 第二天下午,我没留在学校看演出。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块时间,只好一路踢 着石子回家。走到石桥时,我突然看见桥洞里钻出一条小船,把河水晃了几下。这 时我记起了母亲。我不想踢石子了,我应该去找母亲。这个想法让我的心使劲跳了 一下。 我来到对着母亲厂子的河边,等渡船过来。可这时不是下班时间,渡船的影子 不会轻易出现。我坐下来,静了心慢慢等着。天气已凉,河面上吹来一阵冷风,把 我的衣裳撑大,还让我身子抖了几下。我竖起双腿,把书包抱在怀里,这样觉得风 小了一些。我开始去想母亲。我想了今年夏天的母亲,又想了去年的母亲,还想了 去年的去年的母亲。我一年一年往前想,把母亲想得很远。 不知待了多久,河面上渐渐暗淡,估摸已过下班时间。我站起来,把手括在嘴 边,可着嗓子喊了几声妈妈。我的声音喊出去,立即被风吹了回来,像盐被水化了 似的。我泄了气,心想再等一碗饭工夫,我就回家。我刚在心里把一碗饭吃掉一半, 渡船竟然出现了,只是渡船上没有身影,像是空的。我吃了一惊,眨眼再看,船上 原来有一只瘦的影子,原来是传达室的瘦伯。 瘦伯迈上岸来,见了我,有些奇怪。他说:“你好像是方桂琴的儿子?”我使 劲点头:“我要找我妈。”瘦伯说:“你妈不在厂子里。”我想一想说:“那我明 天来。”瘦伯说:“明天你妈也不在。”我说:“那我后天来。”瘦伯说:“后天 你妈也不在。”我不明白地看着瘦伯。瘦伯说:“你替我去买包烟,回来我就告诉 你怎么回事。”他掏出钱,未递到我手里又缩了回去,叹口气说:“算了,你不替 我买烟我也告诉你,厂子停工了,大家都不用来上班了,你妈也不用来上班了。” 在那个秋天,我学会了逃学。当觉得没意思了,或被汤春芳罚了站黑板,我就 让自己别去学校。我把多出的时间花在其他事情上,譬如看大人钓鱼。每次在河边, 总有几个沉着的男人,他们的手和手中的钓竿一动不动。风吹来了,他们的身子不 抖一下;太阳斜了,他们也不抬头看一眼。当我以为他们会永远凝固的时候,其中 一个人却突然活了,鱼竿被提起来,一条大鱼在空中弹来弹去,甩出许多水珠。这 种情景把我迷住了,我常常不声不响地在旁边待上一下午。 那些日子,我回家就是为了吃饭和睡觉。每天上午,父亲趁着清醒做一锅饭, 再做一锅菜。中午,我把饭菜热一遍,吃下。到了晚上,我又把饭菜热一遍,吃下。 父亲的饭老在于稀之间,像粥又不像粥。父亲的菜一猜就准,不是冬瓜就是豆腐。 有一阵子,我在课文里找来找去,想找出一个难听的词用在父亲的饭菜上,可没找 到。 晚饭以后,父亲会喷着粗气对我说这说那。等他说走了神,我抽身就上了楼阁。 这时,床铺成了我喜欢的地方。别人害怕黑暗,我不害怕。躲在黑暗中,我可以想 些有趣的事让自己高兴,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于是把高兴也带进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