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真想把你扒光了,看看你里面到底是一副什么皮囊!” 这两天金河老做梦,梦中老婆云霞老是对他讲这句话。在梦里,他站在讲台上, 她坐在学生的座位上,空荡荡的教室里就他俩,很可笑。她说着话时,眼神流着傲 慢,嘴角透着不屑,说完了就哈哈大笑。这一笑,他醒了,伸手把床头灯拧得微亮。 她紧紧地抱着他,像逛街时怀里抱着钱包,生怕被人掏了。她打着小鼾,嘴角时不 时动一下,像在咀嚼东西。她一定在咂摸驯服我之后的快感,他想。他睡书房,她 睡卧室,这已经有好多年了。夜里,他偶尔从书房摸到卧室,总是在门口就迈不动 步了。她则夸张地摆出酒店前厅月纷员的姿态,热情地招呼他。 “欢迎您再一次下榻‘云霞酒店’,先生。” 他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您还住标间,是吧?标间340 元,打折之后180 元。您先填个单子吧。” 他脸“腾”的红了,很尴尬地搓了一下手。 “金教授,你真以为你在酒店包房呀,你真以为你在找‘小姐’呀?我是你老 婆,这是你家!请吧!”她瞪着眼睛喊。 她嘴唇不需要抹口红,天生细腻红润。穿着一件吊带睡衣,露着很好看的酥胸 和大腿。双手突然在肩上一动,睡衣轻轻地落在了脚上。她白花花的像一个被扯去 了皮的玉米棒子,饱满而炫耀地立在他的眼前。 他身子“激灵”了一下,然后,呆呆地站在那儿。 “脱!”她又喊了一句。 她总是先给他脱裤子和裤头,让他的羞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两次他用手 去遮挡,她都狠狠地打了他的手,以后就由她去了。脱完下面扯上面,有时候干脆 扯掉了衬衣纽扣。她劲儿很大,能轻松地抱起一袋100 斤的大米,她像抱大米一样 把他扔在床上,然后不由分说把他骑在下面。整个过程就像一对陌生男女在街上打 架。他在下面闭上眼睛,只好让她信马由缰了。云里雾里的,他驮着她,就像行走 在望不到边的草原。他仿佛听到了雨声,心说,该避雨了。本能地扯过一个东西蒙 在身上,沉沉睡去。 愣了半天神儿,像小偷弄开警察铐在手上的铐子一样,他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 悄悄地撤到书房。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将近8 点。早点已摆在桌上,她跪在地 上一丝不苟地擦地板,好像昨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太爱干净了:一根头发掉 在地上,得用粘尘胶粘起来;有苍蝇落在墙上,先用苍蝇拍拍蒙到地上,然后再用 卫生纸捡起来碾死;地板擦得跟镜子似的。他从外面回来,首先得把挂在门后的帽 子摘下来戴在头上,以免四处掉头皮屑。她还有一个习惯:做完爱总去卫生间没完 没了地洗。以至于让他感觉到他大半宿都在雨中浇着。他对她的行为只有一种解释 :变态。 擦书桌时,她拿起了一本书。他大声说:“别动!”吓了她一跳。她说:“不 就一本破书吗?”她也读过大学,现在还在图书馆工作,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书, 就说有一股霉味。他上前把书夺过去,她气哄哄地去了卧室。他打开书,从里面拿 出一张纸,上面写着:金老师,我崇拜你很久了。我一直认为崇拜比爱更真实,崇 拜是无私地往外拿,爱是纯粹地占有。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你的眼睛。我愿意为你 在任何时间做任何事情。柳琴声。 “柳琴声”三个字是手签的,其他的是打印的。看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折起 来放回书里。 晚饭后,金河正在家看书,他的研究生王冬梅来电话,请他到茶馆参加“跳房 子”(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一部长篇小说名)沙龙。放下电话,他夹着书就来了。 沙龙是研究生组织的,按理说,他不可能参与,可是,柳琴声是常客,他也就乐于 亲临指导了。他是个知趣的男人,就怕招女人烦,第一次参加活动,他从眼神里感 觉到,柳琴声不烦他。她是内蒙古E 大学有名的美人,身上有一股妖气、一股冷气, 眼睛勾男人但又很少拿正眼看男人,尤其是一见着漂亮女人就要卖弄的男教授。他 就不一样了,不但有机会经常和她在一起,而且,她看他时眼睛是湿润的,像雨后 的晶莹剔透的葡萄。她本来很能说,声音也好听,可只要他在,她很少开口,总是 用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听他和学生辩论。有时候,学生请求她声援,她说:“金老师 说得有道理。”有学生说:“你总是向着金老师,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 “在金老师面前我不需要有意见。”王冬梅说:“在柳老师眼里,金老师就是耶稣 就是真理、道路和生命。”柳琴声就朝金河浅浅地一笑。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表面 上看来很平和,大家彼此都很客气,可暗地里却互相猜疑防范甚至攻击,置身其中, 犹如踏人阴冷陈腐的墓穴,一脚踩下去,身上就能生出很多小鬼儿来。“跳房子” 则给了师生们一个相对舒展、宽松的空间,他们的心灵可以自由地绽放。既然没有 了界限,学生们有时候就开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学生们都对云霞不“感冒”,因 为每次新生入学,她都把金河的研究生叫到家里,像警察查户口一样,把大家问个 底儿透,把稍微漂亮一点女生的电话都留下,然后就再也不理学生了,并且,学生 打电话只要她在家永远都是她先接,口气里充满戒备,为此,学生们背地里都为金 老师的婚姻感到惋惜。有一次,王冬梅就冒出了一句:“柳老师,干脆你当我们师 母吧。”柳琴声脸上氤氲起一片温暖的红晕,说:“别瞎说。”其他学生也跟着起 哄:“金老师,你动员动员柳老师,让她当我们师母吧。”金河笑着说:“我同意 柳老师的意见,别瞎说。”大家都跟着笑了。 茶馆里只有王冬梅和舒平。王冬梅对金河说:“刚开学头两天没课,同学们还 没回来。柳老师一会儿到。”冬天还在人的心头,两个女学生却已穿上了羊绒裙, 白脖子和白胳膊很张扬地露在外面,香气扑鼻,金河蹙了半天鼻子,也没区别开她 俩身上的香水。王冬梅的脸挨他很近,说话的气息已经搅动了他的眉毛:“金老师, 几天不见,你都发福了。”金河说:“最近没锻炼。”王冬梅说:“从明天晚上开 始,我陪你散步吧。”金河说:“我走步太快。”王冬梅说:“你甩不掉我的,我 从草原来,练过长跑。”舒平把手中的蒙牛酸牛奶打开递给金河,说:“冬梅,你 也不能把金老师霸住呀。金老师,这是我的奶,还没喝,给您。”说完,很不满地 瞟了王冬梅一眼。她俩的话都有些撩拨人,弄得金河身上有些热,为了掩饰自己, 他朝门口望去,就在这时柳琴声到了。趁金河和柳琴声打招呼的时候,王冬梅低声 对舒平说:“平平,我知道你男朋友要考金老师的研究生,那你也不至于把自己脱 光了吧。”舒平说:“你是喜鹊落在猪腚上。如果你真的通过金老师在电视台当了 主持人,你就没想过跟他上床?”王冬梅说:“你真恶心。” 柳琴声落座以后,两个女学生借倒水的机会主动疏远了金河。沙龙没有主题限 制,大家想聊啥聊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死去的中文系老教授鲁一哲。鲁一哲生前 就退休了,因为古代汉语老师少,他又被返聘回来。老师们在背地里把“返聘”说 成是:下课了,放学了,但还在自习。春节前最后一次业务学习,系主任李冰河念 了报纸上对东北大学某校长的采访。那位校长在采访中说如果省长在作决策的时候 能考虑东大教授的意见,那么,东大在社会上就有地位了。教授们不和政府机构接 触,他们的研究永远是学院式的,永远当不了政府的智囊。政府需要的教授是知道 政府想什么的教授。由此,李冰河动员老师们走出书斋,广泛地与媒介社会接触, 并以此为突破口,振兴中文系,最终使中文系成为提高内蒙古电视节目水平的主要 力量。当时,鲁一哲的正对面坐着金河,他看了金河一眼,大概希望金河能站出来 说句反对的话,可金河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顽强地把头低下了。鲁一哲就 站起来激动地说:“放屁!依他这么说,大学成了政府的附庸!在西方,大学一向 独立于政府之外;在东方,《大学》讲得更明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大学是新思想和新理论的策源地,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李冰河 被噎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中文系有个习惯,谁和谁有了冲突,大家都不吭气儿,都 冷静地观望。林若地曾经是李冰河的导师,最后,他说话了:“老鲁,我听说你在 给私立学校上课,一上午给你多少钱?”鲁一哲颇有些得意地说:“200 元。”林 若地说:“你知道冰河策划一上午电视节目挣多少钱吗?”鲁一哲除了古代汉语, 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就说:“不知道,500 元撑死了吧。”林若地说:“那你还转 啥呀,你又转不出钱来!人家一上午挣6000元。你天天讲,讲死你,半个月才能讲 回来。”鲁一哲哆嗦着胳膊,指着林若地说:“你……你……”然后就晕倒在座位 上,人们连掐带捶才给弄醒了。晚上鲁一哲站在阳台上晾衣服,从4 楼摔下来,当 场死亡,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只有天知道了。鲁一哲的死在呼和浩特引起很大震 动,社会舆论把E 大搞得很狼狈。李冰河找了一帮记者在报上连续发了几篇文章, 把鲁一哲写成了一个孤独、与世隔绝的知识分子,此事才不了了之。 舒平听了两位老师的讲述之后,说:“太傻A 了,这么点小事就至于气死呀。” 说着,就晃动着高挺的前胸去给金河倒水,金河接杯的时候使劲儿看了一下她的胸 脯,就联想到了云霞的胸脯和那个梦。为什么老做这样的梦呢?按照弗洛伊德《释 梦》的理论无非有两种解释:一、任何梦都贯穿了一个意象,这个意象就是做梦的 动机,换句话说,梦的内容正是自己欲望的满足;二、衣服是避孕套的符号,他想 不带套,云霞想带套,在梦里就成了反欲望。 金河的潜意识已经很活跃了,要不盯女学生前面,要不后面,这些自然没有逃 过柳琴声的眼睛。她心生腻歪,不再看他,顺手抓起他放在桌子上的书,翻着翻着, 她的脸色骤然变了。她说:“金老师,要自杀也轮不到鲁一哲,应该是你呀。”两 个女学生对柳琴声的一反常态很纳闷。金河一怔,问柳琴声:“为什么?”柳琴声 说:“你是作家呀。你看,日本的大作家都自杀了。你要想成为大作家,最好考虑 自杀。”金河说:“没考虑过。”柳琴声说:“要不你去蹲监狱,要不你就离婚。 你看,苏联的大作家都蹲过监狱,美国的大作家都离过婚。你的生活太平淡了。” 舒平拍着手欢呼雀跃地说:“金老师,您干脆离婚吧!”舒平是柳琴声的学生,柳 琴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最好把自己把紧了,要不然你会吃亏的。”舒平 把头扭到边上,小声对王冬梅说:“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柳琴声没再理舒平, 她对金河说:“我劝你还是离婚吧,省得心里藏那么多东西。”金河问:“我心里 藏什么了?”柳琴声说:“藏什么了你自己知道。” 柳琴声把书放在金河的面前,起身离去。他愣了一下,抓起书追出去。在一棵 树下,他追上了她。她说:“你那纸条从哪儿来的?”他说:“我信箱里……”她 说:“我告诉你,写得挺好。可你别美,那不是我写的!”他说:“……”她说: “从现在起,我烦你,烦透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 原地琢磨了半天,最后从兜里又掏出一张纸条,上写:金,我生在你之后,你可知 道,我将死于你之前?你不爱我的、抛弃我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的尽头。 他看了半天,最后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 一个月后,金河和柳琴声面对面地坐在了开往包头的火车上,二人是去包头大 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本来,他不太热衷于各种学术会议,可不来包头他就得在 E 大参加林若地的剧评工作室成立10周年纪念会,那样就更无聊了。他问她是不是 也是因此来包头的,她撇了撇嘴没理他,他不再吱声,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可系 里那点破事老往脑子里跑,尤其是林若地,他咬着牙想把他赶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林若地是原中文系主任,从岗位上退下来的时候给自己成立了一个剧评工作室。 他本来是教写作的,根本不懂影视,但工作室成立了,也不能老闲着,就偶尔找来 一两部烂国产电影,再纠集几个年轻教师研讨一番,互相吹捧一下,有一点灶坑里 的王八自己拱火的意思。工作室一开始是虚的,弄着弄着就被他弄实了,还真有一 批人围着他转。他是校学术委员会的委员,系里老师的科研立项和职称评定都得从 他手上过,谁也不敢得罪他。于是,不管他办什么会,总有人争着参加,就像小孩 过家家一样,小的生怕大的不带着他玩儿。他炮制出一篇文章之后,总有人捧臭脚, 跟着发一篇“也谈……”之类;有时候,他干脆授意别人写一篇“商榷”文章,好 让人注意他。一些人写文章好写书也好,或引他的观点或把他的书列在参考文献第 一的位置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中文系历来有好多派别,其中自然属“林派”人数 最多。古树林自成一派,他每天蜷在书房里,要么读书,要么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 题,文章都很少写,更不用说去参与系里的是是非非了,他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半 个。金河呢,也是一派的代表,他有真学问有社会影响力,他既生活在现实之中又 不趋炎附势,既与现实和解又保持个人尊严,既不积极对抗又不随波逐流,这一派 结构上虽然松散但最有实力,他们瞧不起“林派”的人,“林派”的人见了他们都 缩着脖子。金河家楼下住着一个在校园内捡垃圾的老太太,他每次在楼道里见到她, 她都喊一句:“在这个社会里,垃圾是有用的!”他觉得这句话极富思想含量,几 次想说给林若地听,但话到嘴边却又舍不得了。 金河心里清楚,林若地搞纪念会只是一个幌子,当了那么多年系主任经他手留 了一些人,通过工作室又笼络了一批人,他是想借纪念会在学校张扬一下他的学术 势力,并为他当终身教授铺路。说到终身教授,金河就有一种羞辱感。E 大人事处 发了一个文,说要在全校内遴选终身教授,待遇比博导还高,其中“只要身体条件 允许,没有退休年龄限制”最吸引人(这跟西方大学的“终身教授”完全是两个概 念。在西方,终身教授也得退休,与普通教授不同的是校方不能随意解聘,即使在 经济大萧条之际)。也不知是谁透露了一个可以多活几年的蒙药偏方,一时间,E 大校园内经常有卖蒙药的,又有人说藏药比蒙药好,于是校园内又多了卖藏药的, 弄得正常的教学秩序都难以维持了,后来是派出所出面才子息了这一滑稽事件。但 弄终身教授的事却从未停止。有一次,金河出差去复旦大学,接待他的人竟然问起 蒙药和藏药的事,他羞得不行,办完事连饭都没吃,坐着飞机就跑了。 火车临时停了3 分钟。金河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窗外是蜿蜒而过的黄河和 辽阔的河套平原。河冰部分解冻了,河水裹着冰块儿、白沫和春天的气息缓缓流动。 河岸上的土地已经有流沙入侵,有一对大概是夫妻的男女在奋力地挖树坑。风沙过 时两个人若隐若现。靠河边的冰上,一个男孩儿正在跟一只狗玩耍,这男孩儿想必 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了。男孩儿看见了金河,使劲儿向他招手。空旷的平原,寂静的 河流,渺小但富有生气的人……金河被眼前的情境震撼了,他的眼眶潮湿。柳琴声 看看窗外看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就在这时,火车启动了。 火车到站时,天色已经晚了。到了酒店登记好房间之后,金河和柳琴声简单地 吃了口饭,就各自回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