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北方船”项目竣工典礼的前一周,工号全体民工的工资,已全部发放到人 头上了。一连几天里都能见到蘸着唾沫将到手的一沓票子数了又数的人们。等一双 双糙手,将数了又数的票子,放进妈或媳妇事先就在胸襟、裤腰那档缝好的内袋里, 捂过一半日之后,再拿出其中已带足体温的大数,从邮局寄回家去;剩了小数,在 各自隐秘的地方藏好,一个个才像兔子那样,四散到街上。到了街上,就已觉得跨 出工号老远,离家仅一步之遥了,脑袋里已挤满了让自己鼻子发酸、心发热的面容 :爹妈、女人、小崽儿或侄、外甥一类的三亲六故,他们都一改往常抠抠搜搜的派 头,一通疯狂采买。当然再疯狂,捡到手里的也是些便宜货。说到底,东西不在贵 贱,意思到了要紧。然后他们就将有着五红六绿包装的物品,与脏兮兮的行李,一 股脑儿地捆扎成结实的一坨儿,专拣离现在最近的一班车次,火燎屁股般的打票奔 家,半分钟也不想在城里耽搁。 廖珍的油盐酱醋和盆碗一类的物什,早些时候已陆续撤走。她今天本可以不来 了,可是她还像往常那样骑着车来到工号。 因为竣工典礼大会正在筹备,楼前广场已焕然一新,楼体悬垂着数十条彩色巨 幅贺联,楼前新搭的典礼台上,正在铺设大红地毯、摆放着高大的花篮。 廖珍看见范志军正在那儿拉电线。因为库房物资要稍后迁移的原因,范保管还 得保管一阵子。他没看见她,还像输进程序的机器人,还像过去给她刷鞋和洗裤子 那样,专心致志地闷着头干活,有板有眼而又不歇不停。她知道他的心一点儿也不 机器,她还相信他另有一双眼睛,雷达似的眼睛,早就捕捉到了她的气息。 她的口袋里装着小吴牛子的得奖作文。她从那个女人手里复印了这篇小报上的 文章,就一直藏在口袋里。她从没敢掏出来从头至尾看一遍,而手指尖却一遍遍地 触到它,每一触到它,心里都会尖利地疼一次。 —些背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正在陆续撤离,她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道别。 不一刻,她就在人流里看见了小娥子和秦大眼。小娥子肚子大得已如同扣了一 口小锅。她穿得簇新而鲜艳,手上一嘟噜一串的东西也簇新而鲜艳,她丈夫秦大眼 像个挑夫似的将两人的大件行李包裹用担子挑着。小娥子见了廖珍,放下手里的一 嘟噜一串,两人一下抱住了。她们将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 久,廖珍抬起头,眼睛不停地在大楼上搜寻。她仿佛又看见和小娥子睡过觉、观过 景的顶层露台,看见贴过大美人、搁过油盐酱醋的小屋窗户,看见吴顺手陪她淋过 大雨的15层半…… 廖珍问:明年还来吗?小娥子说:谁知道呢!她又问廖珍:下个工号你还去吗? 廖珍说:谁知用咱不?她们还想说什么,却被庆典台上调试麦克的声音打断了: “喂喂喂……喂喂喂……”那声音太大太噪,她们就不再说什么。廖珍越发紧密地 拥抱着小娥子,连同她肚里还没睡醒的孩子。 忽然,她感觉小娥子肚里那小东西,欢欢地冲她顶了两顶,看样子她怀的还是 个人来疯儿呢! 廖珍的心一下酥软得不行,眼泪顿时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