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郎怎么想起要作这样一首歌呢?韩诚老在琢磨,是二○○二年的第一场雪真 的给刀郎带来了刻骨的爱情记忆,还是刀郎太机巧太煽情懂得如何拨动人的心弦? 反正,当韩诚所在的这座并不大的城市也在盛夏里满街飘着刀郎的大雪时,韩诚是 久久地发怔了。 我们不能嘲笑韩诚,韩诚这个年纪当然是不应该被流行歌电着了,为流行歌发 烧的是那些比他至少年轻十几岁的哥们姐们,只有他们有足够的狂劲充分的天真以 及对生活对爱情的无尽幻想糅进那些将人生和爱情涂抹得瑰丽奇谲的流行歌,一塌 糊涂地发一场酵。刀郎这首《二○○二年的第一场雪》怎么就把韩诚电着了呢?想 想,是因为这首歌太具体了吧,竟具体到了某一年,还要具体到一场雪。像韩诚这 样的中年人,人生的经历由太多的具体组成,那些具体牵着的或是欢乐或是痛苦或 是迷离或是惆怅……就像旧时一个纺线的老太婆从纺车上牵出了一个个棉线棒槌, 在脚边堆了一地一样。现在刀郎用沧桑而悠远的歌喉一拽一拽地扯着某个棉线棒槌, 一下就把人缠在具体的什么情结上了。 于是,韩诚就不能不想起二○○二年的第二场雪来。 当然不能跟乌鲁木齐的雪比,韩诚没去过乌鲁木齐也知道那里的雪朵该有苹果 大。但碎纸屑般的雪片漫天乱飘也算一场正儿八经的雪了。如今南方的冬天下一场 正儿八经的雪很不容易,常常一两场小雨加沙雪连屋顶都白不了就将冬天打发了。 没有一场像样的雪冬天就不像个真正的冬天,人也就很难提起精神来,那种干巴巴 的感觉总让人觉得生活太缺乏灵性,好比风中一根瘪豆角。因此,当二○○二年的 元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多钟,天上突然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时,韩诚心底顿时就有 了一阵激动,脚下的步子也立即加大了幅度。十天前那场小小的沙雪已经让他心情 颇不平静,原以为这些年的冬天会养成只下几粒沙雪的习惯,成片的绒雪是再难见 到了呢。 韩诚没有坐公共汽车。这个城市也没有刀郎唱的二路汽车,有一路有三路偏偏 没有二路,不知道公交公司什么意思。没有二路车也好,至少让韩诚在后来想起这 第二场雪的时候,不至于将自己的回忆去跟刀郎歌里的“红唇”呀“蝴蝶”呀等等 动人的画面和美丽的意境一一地作比较,那太戳人的心了。 韩诚也不坐啪啪车。这种在一年后被坚决取缔了的三轮载客摩托,是人们最爱 乘坐的交通工具,票价便宜搭乘方便,以致乘客将啪啪啪的发动机噪音和车尾拖着 的浓烟统统在满意中省略了。韩诚是不能忽视这种交通工具对环境造成破坏的,他 毕竟是一个有品位的文化人,他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乘坐过屈指可数的一两次。今 天没有万不得已,路本就不远,韩诚动身又早,法庭的调解定在下午三点开始,韩 诚至少能够早到一刻钟。当然这还不是韩诚不坐啪啪车的主要原因,韩诚出门看到 天上飘雪,就更加决心不要交通工具了,迎着漫天雪花大步走向法庭,那种独有的 情怀谁人能拥有? 目光穿过乱舞的雪片,韩诚看到区法院的楼房了。那是刚建成不久的楼房,算 不上大,但矗立在高高的基座上,一排石砌台阶直接大门,很具威严。这几年好些 地方新建的法院大楼都是这种高高矗立的风格,光看大楼就能感觉到法律的威严。 现在,威严的区法院矗立在纷纷扬扬的雪片里,韩诚胸中越发膨胀起一种保尊严讨 公理白不让黑清不畏浊的豪情来。 跨进法院大门,韩诚眉头轻轻抖了一下。他看到了走在石阶上的林雪,以及林 雪身边的丈夫老傅。林雪身上仍然是生日那天晚上穿的米色毛料中长外套,修长的 身材在高高的石阶上尤其惹眼,但她走得很慢,脚还有点沉重,让韩诚看上去也就 没有了以往的轻盈,原本清幽的韵味似乎变成一种忧伤的律动了。 韩诚的目光便有隐隐的灼痛感。他将这灼痛了的目光狠狠戳向林雪的丈夫老傅。 那个魁梧的男人穿了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比起那天晚上一身皮装出现在咖啡屋要 庄重多了。但即便是那庄重的背影也显出一种小心翼翼,不时地扭过头去看跟他拉 开距离的老婆,还伸了两次手想去搀扶老婆,嘴里说了两句大概是小心石阶滑脚的 话,林雪却坚决拒绝了他的手,把距离拉得更开了。 韩诚的目光便在此时又有了鄙夷,一介武夫!十足的粗野村夫!他知道自己在 林雪心中的位置吗? 胸中满胀的情怀也越发的坚硬了。说实话,韩诚坚决地要跟林雪丈夫打官司, 不仅仅是要讨回自己的尊严,其中很大成分就是要维护林雪的尊严啊。虽然是自己 挨了那武夫一耳光,但林雪受的伤害难道不是更深吗! 好在有庄严的法律,好在有公正的法官。民事庭的杨庭长办事效率令韩诚感动。 杨庭长说,你们文化人凡事较真,我要不快点帮你们解决一下,你肯定过年都黑着 脸。这话听上去不是太舒服,但杨庭长在受理韩诚的诉状一个星期就着手调解,这 在中国的司法事务中怕是不多见了。 所以可以说,韩诚早早赶往法院来,完全是为了杨庭长。尽管他心中的决定铁 硬:绝不接受调解,不能再做—个心太软的人了! 事情还要扯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去。那是十天前了,纷纷扬扬的沙雪粒子是傍 晚时分下起来的,到处一片叮叮当当的脆响,就像一只弹拨乐队轻轻奏出的音乐。 韩诚在这音乐里心情渐渐纯净起来,那种面对林雪总也无法克服的犹疑和始终哽在 心底的矜持,似乎就在这时被彻底消除,莫名煎熬着的心灵也顿时轻松起来。 这种轻松而纯净的心情直到韩诚在咖啡屋里与林雪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才稍稍 地颤动了一阵。那是一家名叫“好心情”的咖啡屋,不大,百余平方米的厅,没有 包厢。厅里摆着十几张小桌,每张小桌上搁着一只宽口玻璃杯,一颗胖胖的红烛浮 在半杯水中,烛光摇曳。整个店里灯光弱而柔曼,氤氲着一种温软平和的气氛。 这是韩诚最喜欢的地方了。氛围好,店名也好。没和林雪重逢的时候,韩诚就 常常独自来这里半夜半夜地坐。在柔曼的烛光里轻轻啜着咖啡,静静听着从天花板 后的音箱里淌下来的音乐,皱巴巴的心情自然慢慢舒展开来。和林雪突然相遇后, 他当天晚上就约林雪来这里坐了一阵,以后又约她来坐了好几回。和林雪面对面坐 在小桌边,隔着红烛四目相对,轻声回忆下乡中短暂相处的生活,并无主题地漫谈 分别后各自的人生步履,韩诚心中就有一种暖暖的玫瑰色彩在弥漫。 然而此刻,韩诚心里已没有了漫漫一片的玫瑰色彩,铺在胸中的是一大片浮着 沙雪粒子丁当音乐的纯净之水,只是这纯净之水似乎受到风的扰动,这里那里的抖 颤一下,一缕一缕的玫瑰色彩便又从那抖动出的缝隙中泛了出来。韩诚一会儿低头 一会儿抬头,看看红烛又看看林雪。林雪则基本上低着头,长而浓密的眼睫毛一下 一下地扇动,吹进韩诚心中的风似乎就是那眼睫毛扇出来的。 韩诚就忍不住了,问林雪:他出差还没回来?以往你过生日,他陪你没有?林 雪抬起眼来,说,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不提他,好吗?韩诚心里又一阵微颤,望着 林雪久久无语。 自从林雪结束省城的培训回来,韩诚去火车站接了林雪后,林雪就一直没主动 跟他联系过了。韩诚好几次想打电话过去,又把自己克制住。他总要想起在火车站 接了林雪后,在啪啪车上的那个令人心颤的情景,是不是那个令人心颤的情景把两 人一直存在的犹疑和矜持又强化了呢?韩诚为此很是懊悔。要知道,他和林雪胸中 装着的,的确是两颗彼此感应已久的心,分别多年的重逢,使这两颗有着感应的心 一下就发展到了强烈的心灵呼唤,要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是两条隔山而淌的溪水, 都听到对方潺潺的声音了,只差一股足够的力量到来,搬去阻隔其间的山呢。啪啪 车上那个令人心颤的时刻,应该就是这股令人兴奋的力量,其势恰如一场突然而至 的暴雨,泡得那山眼看就要崩溃了,灌得两条溪水在大雨里陡然壮大了,只要山一 倒两条奔腾的溪流就能扑到一起,汇成一条欢快的河了。却没想到,那快要倒的大 山让开啪啪车的小伙子扛住了。 韩诚这么懊悔着的时候又禁不住嘲笑自己,还玩文学色彩,果断一点胆大一点, 那山不就早倒了吗。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自己实在太软乎了呢。韩诚狠下决心,下 次再有那种令人心颤的机会—定要果断大胆了。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那种令人 心颤的机会,就在韩诚懊悔着同时也对自己嘲笑着的时候,石油公司的封经理打电 话来了,要请韩诚去石油公司一趟,说林雪有点不对劲。韩诚心中吃惊,迅速赶到 了石油公司。 封经理告诉韩诚,不知道什么原因,林雪几天来总是眼红红的,像是哭过。找 她谈,只说是眼睛发炎。封经理担心,怕她在工作上出差错,想请韩诚跟她谈谈。 封经理已经把林雪叫到了会客室,韩诚急切地去会客室见林雪。林雪确实眼睛 红红的,向来圆润光洁的脸庞明显瘦了,似乎还浮了一层锈色。韩诚在她旁边坐下, 关切地望着她,说,封经理打电话给我,我就赶来了。林雪的声音很轻:谢谢你关 心……其实我没什么。韩诚说,还没什么,看你这憔悴样子,回来才几天呀。告诉 我,到底怎么了? 林雪好一阵没吭声。韩诚急了,有什么说出来呀。对我还有顾虑?他差点要伸 手摇林雪的肩膀了。 林雪头一直低着,脸已经胀得血红。她咬了好一阵嘴,说,你,别透给封经理, 行吗?韩诚点了点头,心里更急了。林雪是个脸皮比纸薄的人,她肯定有着难以启 齿的苦楚。 林雪又把血红的脸低了下去,吐字艰难地说出了原委。原来,她从省城回来的 那天,丈夫很不高兴,说提前结束培训也不打个电话,让他去车站接,太不在乎他 了。夜里在床上又接着不满意,说她缺乏热度。接下来的几天,丈夫每天夜里都要 追问她,是不是把心分给谁了。还说她不说他也知道…… 韩诚听得有点紧张,赶紧问林雪,他知道什么?林雪咬了咬嘴,说我,是在省 城培训时,跟哪个男的接触多了。韩诚暗暗吁口气,立即又气愤,怎么能这样冤枉 你呢!林雪摇一摇头,他,是那种心胸……韩诚鼻子里重重哼一声,你居然摊上这 样一个丈夫!所以我一直不愿认识他呢! 林雪不做声了。脸上的血红慢慢消退,那苍白的神情显得格外凄苦。韩诚沉默 一下,又问,他是不是一直对你不好?林雪顿了顿,除了偶尔暴躁,基本上对我样 样依顺……可是我,总是对他缺乏激情。韩诚望着林雪,点了点头,我知道。林雪 抬起头,你怎么知道?韩诚说,凭感觉。林雪的脸又红了。 林雪轻叹一口气,当初,是家里坚持要找他。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自己,像只风筝,虽然有根线牵着,却轻飘飘的…… 遇上一股强烈的气流,肯定飞不稳…… 韩诚定定地望着林雪,点了点头。这“风筝”的比喻真是太贴切了。自己不就 是一只风筝吗。而且,那根牵着的线已经绷得快断了,是不是也因为强烈的气流? 他抿紧嘴,感觉到胸腔里正有股强烈的气流在激烈地旋转。 林雪沉默一阵,又轻轻叹口气。韩诚将身子凑近去,那你,打算怎么办?林雪 又咬住嘴,好久,才有细得像游丝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她抬眼看了韩诚一 下,那眼里满是迷茫,倒很快又低下眼去,身子僵得像雕塑。 韩诚没做声。屋里又是沉默。韩诚呆呆地坐着,强烈的气流在心里变成一片茫 茫灰雾,林雪那句“不知道”就像一只小鸟,在这茫茫灰雾里到处乱飞,终于越飞 越远。 茫茫灰雾便渐渐升腾上来,将韩诚的脑子也淹没了。韩诚用力咬了咬牙,希望 脑子能从模糊里清晰起来。一番努力到底让脑子像海水淹没的礁石,在退潮中一点 一点突出来,终于像一尊碑一样高高地矗立着了。 韩诚坐正了身子,他轻声对林雪说,看你这样子,真是让人担心呢,工作、身 体……林雪摇一摇头,别担心我。顿一顿,又抬起头来,韩诚,你这样关心我,我 ……话没说下去,眼神里有幽幽的波光在闪。 韩诚避开那眼神,心底里长长叹一口气,声音明朗了不少,想开点,一定要好 好爱惜自己,啊?看到林雪点了点头,这才走出屋去。 他告诉封经理,没什么大事,夫妻闹点小矛盾而已。语气很轻淡。 离开石油公司后,韩诚就去了好心情,他在好心情足足泡了一下午。他想,以 后不要再把林雪约到好心情来了。 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天,韩诚就改变了自己的决定。 林雪望着韩诚,神情明显溢出感动,她问韩诚,你怎么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呢? 韩诚说,元月十五日,你这日子本来好记。不过实话说,分别二十多年,我是真没 往心里搁你的生日了。现在我们又遇上了,当年给你过生日的情景又在脑子里新鲜 得很呢。 小桌上摆着韩诚从面包屋里买的生日蛋糕。韩诚在蛋糕上插上一支小红烛,说, 就用这支红烛,代表你在人生路上走过四十二个春秋吧。祝你生日快乐。林雪点点 头,仍然望着韩诚,目光幽幽的。韩诚不敢看林雪的目光,那幽幽的目光就像一泓 深水,会淹得人呼吸困难。他赶紧低头点蜡烛。 林雪轻声说,韩诚,你……真好。韩诚捏着打火机凑向红烛的手颤一下。他用 力一揿打火机,火苗猛地蹿起,点燃了蜡烛。 你许个愿吧。韩诚抬起头,尽量笑得坦然。林雪闭目,双手合十。韩诚定定望 着她,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愿。 天花板上有《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流淌下来。这也是韩诚为林雪点的。 林雪睁开眼,又看韩诚一眼,目光湿濡濡的。她正要吹烛,忽又眉头一颤,眼 望向韩诚身后。韩诚扭过头去,一个身板粗实的男人正大步跨过来,皮夹克的肩头 上泛着水光,胸前的拉链头上也闪着一点光莹,竟是一粒来不及融化的沙雪粒子卡 在那里。 林雪站起身,你回来啦!韩诚明白,这就是林雪的丈夫老傅了,心也有点慌, 但立即又镇定,有什么慌的,给老战友过生日正常得很呀!便向老傅笑一下,想打 个招呼。 老傅却不看韩诚,冲着林雪腔调硬硬的,我顶着沙雪粒子赶回来呢!为了给你 过生日呢!可是你要别人给你过生日啊!韩诚也站起身,老傅,你别误会。我们只 是……老傅胀着脖子,只是什么?只是“下过乡的战友”是吗?我什么都明白呢! 他拍拍胸脯。卡在拉链头上的沙雪粒子立即不见了踪影。 满店惊动了。大堂经理赶过来,这位先生先压压火气,有什么事好商量。老傅 一挥手,这样的事好商量吗?勾引人家老婆!韩诚脸刷的青了,请你嘴里检点一些, 不要侮辱人!老傅瞪着眼,侮辱人?老子还揍人呢!韩诚挺着脖子,你敢!看我敢 不敢!老傅挥起胳膊。林雪惊叫一声扑向老傅,但已经晚了。韩诚脸上挨了一巴掌。 与此同时,桌上盛胖红烛的宽口玻璃杯也在混乱中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所有人都在接连两下脆响中呆住。 老傅挥着的臂也僵住。真动了手,他又愣住了。 韩诚瞪大眼。他没料到老傅真的动手。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老傅;嘴抖着 发不出声来。 经理苦苦劝着老傅离店。林雪哭着推老傅走。 韩诚终于朝老傅的背影喊出一声,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韩诚的愤怒是没法形容的。大小也是个副科级干部,也算个受人尊重的文化人 了,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扇耳光?你姓傅的凭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扇韩诚的 耳光啊?就因为韩诚和你老婆坐在咖啡屋里吗?就因为韩诚见你没回来要给你老婆 过生日吗?你没及时赶回来韩诚为什么不能给你老婆过生日?韩诚和你老婆是当年 一起下过乡的战友啊!一起下过乡的战友久别重逢不能牵出深厚的感情来吗?这感 情并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啊!要是有一点越轨挨你一耳光也认了,但就是没有啊… … 韩诚愤怒地想到这里顿了一下,心里也发了一下虚,但立即又激昂地将心撑了 起来。是的,韩诚得偷偷承认,越轨只差一点点了。但到底差一点点啊!差一点点 就不成事实啊!蝌蚪差一点点变成蛤蟆的时候死了能叫蛤蟆吗?箭差一点点扎中靶 子的时候落了地能叫中靶吗?韩诚这样激昂的时候竞有点为自己庆幸,思绪又止不 住地开了一下岔,幸亏还差一点点呢,那一点点才能让韩诚理直气壮呢。于是又忍 不住回忆起来,那一点点是多远的距离?闭着眼睛想一想,大约五公分到八公分吧, 要是啪啪车再多开一下,这五公分到八公分的距离就没有了,他和林雪就吻上了。 韩诚这样想着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思绪像挑着半桶水一样晃荡起来了。那 天去火车站接了林雪,两人就上了一辆啪啪车。那种三轮摩的小车厢刚好坐两人, 两边小车窗还挂了窗帘,能在闹市中给乘客一片小小世界,尤其是受情侣们欢迎的。 驾车的小伙子问道:窗帘要拉上不?林雪没吭声。韩诚很想说“拉上”,话一 出口变成了“随便”。小伙子刷刷将两边小窗的布帘拉上,又将自己背后的布帘拉 上。始终没看他俩一眼。 那是个极懂味的司机。但在那样一种情境里,这种“懂味”就如同一双含意深 长的眼睛,在小小的二人世界里鱼一样游动着,让人有点不自在了。 林雪轻轻咳一声,说,市体委宿舍楼,知道吗?小伙子答道,知道。立刻开动 了车。林雪又吩咐,请你开慢点。我怕颠。韩诚也补一句,开慢点吧。二人对视一 眼,立即又调开了眼。都觉得这对视一眼是由“开慢点”引出的,心里又添出一层 不自然来。 没多久,林雪又看看韩诚,那眼神多了关切,你好像瘦了点?韩诚伸一只手摸 摸自己的脸,是吗?也许这一段睡眠不好吧。林雪问,为报告文学累的?韩诚摇头, 这种文章还不至于。林雪眼里的关切更浓了,心里还在郁闷?韩诚淡淡笑—笑。林 雪停了停,说,想开点吧。韩诚说,我倒是想得开,哪里不一样?可家里那位想不 开呢。林雪不做声了。韩诚也不再说什么。他并不想在林雪面前多说家里的事。 但韩诚心里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老婆与林雪比起来相差太远了。素质差,麻将 瘾重,脾气还不小。这些日子三天两头跟他吵,说影院又有个女的搭帮老公的能耐 跳槽去好单位了,就她沾不上老公的光;说人家都奇怪,老公在文化局是个管影院 的单位,应该让她沾光的,怎么回事呀,泥菩萨过河自己也没保住,栽到老婆身边 来了!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混了快二十年才混成副科级科员、差几年就五十 岁了的男人,局里分流不分他分谁呀。这样的老公还指望沾光啊?没见过藤上的老 丝瓜?晃荡一辈子就是做不得菜呢。韩诚没接老婆的茬,他基本上不跟老婆吵架, 在老婆的挖苦嘲笑下他总能表现出男人罕见的忍耐劲。他觉得这也许是在苦涩婚姻 中的一种麻木。但自从和林雪久别重逢后,他的心就动荡起来了,晚上也有点睡不 安宁了,尤其上次去省城看望林雪回来后,更是时不时地失眠了。 林雪从塑料袋里掏出两盒虫草王,给你买了两盒虫草王,健胃安神补身子。托 我邻床那位买的,她丈夫在省药材公司,这货绝对宁夏真品。韩诚想推托,你看你 ……林雪将两只纸盒塞到韩诚怀里,拿着嘛。 韩诚心头一阵发热,他觉得有股冲动在体内一拱一拱。林雪将纸盒塞进他怀里 时,手在他怀里有片刻停留,他应该将那两只手紧紧攥住的,自己的手却在蠢蠢欲 动中犹犹豫豫。 林雪也许感觉到了韩诚的手在蠢蠢欲动又犹犹豫豫。也许正是韩诚的犹疑阻住 了她同样有的冲动。二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啪啪车在街上奔驰,开得并不慢。突; 然,车身猛地颠了一下,不知遭遇什么坎坷。韩诚身子一歪,赶紧又坐稳。林雪身 子却朝韩诚歪过来,韩诚用一只手扶住了她。林雪头碰在了韩诚肩头上。她抬起头, 望着韩诚。韩诚赶紧问:没碰疼吧?林雪摇摇头,将头稍稍低下,但身子仍然是歪 的姿势,让韩诚的手扶着。韩诚心一下比一下颤得重起来。他懊悔自己刚才的问话。 明明是一个什么声音都不要有的时刻,却让他一句问话破坏了。他扶着林雪的手不 敢再动,不知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林雪重又抬起头来,眼神迷蒙地望着韩诚。韩诚心已在剧烈地摇晃,他应该下 决心,将自己的头俯下去了。 车子却在这时微微颤一下,停了。司机的声音也响起来,到了。 林雪迅即挪开了身子,哦,就到了?她脸上发红,没看韩诚,慢慢提起旅行包 下车去,站在车边还停一下,低着脸向韩诚轻声说,谢谢了。脸还红着。 韩诚只嗯嗯两声,说不出什么来。他在车上撩开窗帘,久久望着林雪的背影远 去。他只能再一次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