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韩诚的遗憾似乎变成复制品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抓不住机会。在啪啪车上 的机会到来之前,也就是说,当林雪还在省城培训的时候,他就在比较强烈地盼望 机会了。他叮嘱自己,再有个什么机会一定要抓住呢,他为此还专门去了省城一趟, 找了个借口看望林雪。 那天揣着借口坐火车到省城的时候已是中午了。韩诚找到了省石油公司招待所, 打听到了林雪住的房间,径直上了三楼。他在一间宿舍门前敲着虚掩的门时努力声 调坦然:请问林雪同志在吗?屋里立即传出林雪的叫声:韩诚!门大开,林雪站在 门口大睁着眼,你怎么来了?韩诚说,还不是为了你老公交的任务嘛。他爽朗地笑 着,眼往屋里扫去,这是三人宿舍,另外两个女的坐在自己床上,看看韩诚又看看 林雪。 林雪脸上掩饰不住兴奋,声调也明显透着欢快,你早一点就好了,我们一块吃 中饭啊。走,我带你去找地方吃饭。韩诚说,我在车上吃了。我们出去聊吧,别影 响她们休息。林雪很赞成,行,今天太阳也好!就要跟韩诚走。韩诚指指林雪床上 的围巾,不过有一阵一阵的北风,带上围巾吧。 一位女的向林雪笑,这位先生真细心哩。林雪笑着去拿围巾,脸上却飞上红晕。 二人出了招待所,坐公共车来到一个大公园,就在公园里一块大草地里慢慢走。 韩诚想,今天的散步一定得守住情调了,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却又不知先说什 么好。看林雪,那脸又有点红,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心里又怪怨刚才那位说“细 心”的女人,还有感慨,怎么总是有人在他和林雪相处的时候乱串角色呢! 学习紧张吧?韩诚向林雪问。林雪点点头,今下午还要上课,晚上还有电脑考 试呢。她很快自如起来。韩诚有点遗憾,哦……星期天都抓得这么紧呀。他原以为 林雪今天会有一天空闲的。林雪说,提前两天结束啊。韩诚计算着,那就是……下 礼拜四?林雪望着韩诚笑,你比我还算得准哩。我开始以为是礼拜三,后来知道来 的那天不算。韩诚也笑,回来时给我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帮你拎东西。林雪笑 道,那我就先谢谢了……哎,你什么时候回去?韩诚想了想,坐下午五点那趟车吧。 林雪稍带遗憾地望着韩诚,下午要不上课就好了……韩诚也说,要不上课就好了。 禁不住遗憾地轻叹一口气。但立即又觉得自己情绪太裸露,便又补一句,时间太紧 了点,报告文学我写出来了,你抓紧看看吧。有什么意见我好改。林雪却摆摆手, 我看什么?又不是写我。 韩诚的手已经伸进包里摸到稿子,又缩了回来。林雪对待报告文学的态度让他 有点欣慰,看来她真的不是很看重吹捧丈夫的文章呢。 韩诚本来就是看在林雪的分上才接下这件事的。他实在不想认识林雪的丈夫。 这篇报告文学也实在让他写得费劲,光收集素材就费尽了脑子。因为他不愿意去采 访那个男人。他让林雪从丈夫那里拿来市体委一年多来所有的汇报材料。林雪去省 城后他发现素材不够,又打电话给市体委办公室,开了一张采访清单,让办公室按 清单收集素材后给他发电子邮件。他得承认,这篇报告文学是他采访最不深入也是 写得最吃力的了。 林雪似乎知道韩诚为这篇报告文学的费神,说,你辛苦了,该谢谢你呢。韩诚 心里的欣慰又被搅乱。他立即问,是你自己谢谢我还是为你老公谢谢我啊?林雪顿 了顿,眼神柔柔地看着韩诚,当然是我自己谢谢你呀,是我求的你嘛。又说,看你 这头发,为报告文学忙得没空理吧?韩诚用手搔搔头发,笑了笑。心里又舒坦了。 林雪又问了,带旅行剪没有?韩诚立即明白林雪的意思,你给我修剪头发?就在这? 林雪点头,就在这。我想试试手艺生了没有,好多年没摆弄过呢。 韩诚心头一阵暖。林雪这话,就说明她也没给丈夫剪头发了。嘴里便尽量爽朗, 手艺肯定在,理发师的女儿嘛。赶紧取出旅行小剪给林雪,走到草地边一个石墩旁, 用手提包垫在石墩上坐下。林雪取下自己脖上的围巾,给他绕脖搭在肩头。 立即就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在韩诚鼻子下飘荡,韩诚很想低头闻闻围巾。林雪立 即说,哎,动不得哦。又笑道,别又弄成一边长一边短哩。韩诚也笑,不敢动了, 当年林雪给他修剪头发弄成一边长一边短的情景又飘上脑海,便索性闭上眼,鼻翼 仍在翕动。 林雪也不做声了,细心地为韩诚修着头发。小剪子细碎而清脆的响声十分悦耳。 韩诚的心在这悦耳的声音里痒酥酥的。韩诚闭着眼睛想,我能不能将头往林雪胸前 靠一靠啊?心里竟紧张起来,就觉得身子有点晃悠。 哎,别动嘛。林雪用几根手指轻轻按住了韩诚的头。韩诚将身子又绷紧了。 韩诚只是弄不清楚,林雪请他给丈夫写报告文学,究竟是对丈夫的情分多一点, 还是对他的关心多一点?继而还要想,那天晚上请他跳舞,是不是为了请他给丈夫 写报告文学作铺垫呢?但这后一个疑问很快又被韩诚推倒了。林雪不是这样有心计 的人,她约韩诚跳舞是真心的,韩诚心里是应该感到温馨的。 舞厅却不怎么样,轻工局用大会议室改的一个简易舞厅,一块钱的门票。韩诚 开始还有点奇怪,怎不挑个好舞厅呢? 韩诚跟着林雪上楼的时候,问林雪,你常来?林雪说,跟一位邻居大嫂来过一 次。老傅不太乐意我出来跳舞。韩诚哦一声,又问,那今晚老傅……立即又刹住嘴, 这一问似乎有点侦察味道了。林雪轻轻摆一下头,又下县了。他们那一把手心脏病 住了院,这一段由他这个副主任主持工作,下去多了呢。韩诚又轻轻哦一声。心想, 这一段是不是可以和林雪多跳几回舞? 舞厅在四楼。不到两百平方米的厅,靠墙围了一溜木椅,天花板上吊了些大大 小小的彩灯,一闪一闪。没有乐队歌手,放盒带舞曲。跳舞的大多是中年人,一对 对跺着节奏劲冲冲的。林雪凑在韩诚身边说,这种简易舞厅气氛很随意,不会跳的 可以向别人学,舞伴也可以随便邀呢。 韩诚明白了,在这种气氛随意的舞厅里,他和林雪都可以少了许多顾忌。 但韩诚还是有点拘谨,我舞技可是不行啊。林雪拉着韩诚下了舞池,没关系, 又不是表演场地。韩诚手臂僵僵的,腿脚硬硬的。林雪让他放松点,胆大点,说着 拉着韩诚的手翻了一个花,又翻一个花。韩诚有点乱脚步了,忙说不行不行,还是 得让男的掌握主动才行。林雪不翻花样了,笑着瞟韩诚一眼,你这是大男子主义。 便踩基本步。其实林雪的基本步也踩得很轻盈,让韩诚感觉自己也连带出了韵味, 他半眯缝着眼,闪闪烁烁的灯光下,仿佛自己正揽着林雪在一条五彩的河流里悠悠 地漂。 一曲跳罢,两人去木椅上坐下。林雪说,多跳几曲你就上感觉了。韩诚点头, 正在上感觉呢。 一曲又起,是快三。韩诚说,这曲子我上不了阵。林雪说,我带你吧。韩诚摇 头,我不会旋转,你带着就成推磨了。 一位年纪跟韩诚相仿,身着红西服的男子走过来,极有风度地向林雪做个“请”。 林雪看韩诚一眼,韩诚说,你去跳吧。林雪跟那个男子下了舞池。 欢快的快三音乐里,舞池里一派热烈。韩诚的眼在晃动的人群里始终追着林雪。 林雪的身影真是飘逸,淡紫色的针织长裙翻飞着,在闪烁的灯光下就像一只翩跹的 蝴蝶。韩诚感叹,真不像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啊。 曲终,林雪回到韩诚身边。韩诚说,你的舞跳得真好!林雪笑道,随军以后学 的。我们那单位大,常组织舞会。又补一句,不过我也不常去跳……她没往下说了。 韩诚也没问原因,他知道这原因又会牵着她丈夫老傅。 又一曲慢四响起。红西服又向林雪走来。韩诚立即起身,拉林雪下了舞池,说, 这曲子倒是容易跳。林雪说,就跟散步一样嘛。音乐舒缓,灯光又朦胧,慢悠悠地 一起踩着步子,能让人的心也晃悠起来。他们再不做声。一对中年舞伴从他们身边 慢慢摇过去。那两人挨得很近,女的头几乎搁在男的肩头。林雪看到了,长长的睫 毛颤动几下。其实韩诚也看到了,眼神有点慌乱。林雪轻声叫,哟,你踩我脚了。 韩诚停步,真是对不起。林雪嗔怪地翻韩诚一眼,说,没事,接着跳吧。曲子却完 了。 二人去长椅上坐下。韩诚关切地问,踩痛了吧?林雪笑道,不痛。不过只准踩 一次啊。韩诚也笑了。他忽然发现,红西服也在挨近林雪的位置上坐着。 一曲又起。慢三。红西服迅速站起,邀请林雪。林雪看韩诚一眼,有点犹疑。 红西服哟一声,拖着腔,还要征求意见哪?语调有点玩笑,眼却看着韩诚。林雪只 好笑一笑,跟红西服下了舞池。韩诚坐着不动,眼望舞池。他得承认那红西服的确 舞姿潇洒,揽着林雪一起一伏悠悠旋转,动作十分流畅。而林雪在他的带动下更是 充分舞出了轻盈飘逸,远远看着就像一只紫蝴蝶绕着一朵红花在飞。韩诚看得眼眯 缝起来。他偏起头,用一根手指搔搔耳根,那里似乎有点痒。但手指一搔又觉得痒 的不是那里,好像在背上。欲反手探索脊背,又觉姿态不雅,打住。也许待手指爬 上脊背又会发现错了地方。韩诚近来常有这种情形,觉得身上是有痒处,却又找不 准痒点。莫非人到中年皮肤也变厚了? 曲终。林雪回到韩诚身边,向韩诚说,别坐了,站起来吧,一换曲子我们就上 场。韩诚站起来。不能再让红西服抢了先。但很快又一愣,音乐是探戈,最难跳的 一曲。他看看林雪,摊一下手,只好重新坐下。林雪也只好跟着坐下。几乎在林雪 落座的同时,红西服已出现在林雪面前,仍然是彬彬有礼地做个“请”。韩诚向红 西服乜斜—眼,扭开了头。林雪婉拒红西服,对不起,我累了,想歇歇。红西服又 长长哟一声,婉言拒邀,在这里可是没有过的呀,尤其是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林 雪有点为难,我……真是对不起……韩诚不能沉默了,他盯着红西服,不过,一位 外表也优雅的男士,是应该充分尊重女性的。红西服将头微微一歪,当然,不仅尊 重,还绝不吃醋。林雪立即盯着红西服,这位先生,你什么意思?红西服已扬长离 去。 韩诚起身,我们走吧。林雪跟着韩诚走。两人都不做声。出了舞厅大门,林雪 看看韩诚,神情很不过意,你看,本来想让你心情好一点,反倒给你添了气。韩诚 说,这没什么。我很感谢你了。他说得很真诚。但眼睛却不好看着林雪。毕竟红西 服那句“吃醋”让他有点不自然。 林雪提议,还早,散散步吧。韩诚连忙说好。他觉得在幽静的路上散步应该比 在热闹的舞厅跳舞还要出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