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午上班的时候,韩诚还在为那张照片气恼。忽又心一动,觉得该给林雪打个 电话。便去了洗手间,用手机拨林雪家里的电话。林雪一接电话就笑了,要韩诚猜 她在家里干什么。没等韩诚猜她又告诉韩诚了,正在看当年和韩诚一起参加的合影 呢。韩诚有点惊异,想,这是不是两个人的相互感应呢?他把老婆弄坏照片的实情 告诉了林雪,又表露了自己很想看看那张照片的心情。他觉得这是再约林雪见面的 最好理由了。林雪果然答应了,说,你今晚就可以上我家来看呀。韩诚一愣,上你 家去?他还只有让林雪把照片带到好心情去的念头呢。林雪似乎感觉到了韩诚的一 愣,声调也稍稍不自然起来,你要是没空,那就……韩诚赶紧说,我是不愿意打搅 你家里的人呢。他想这话的意思林雪应该懂,林雪的女儿跟他儿子一样,都在封闭 管理的飞翔中学寄宿,这“家里的人”就剩下丈夫了。林雪顿一下,说,不会打搅 谁,老傅出差了。韩诚哦一声,是吗?立即又觉得自己欢快得太显形,赶紧把声调 压一压,要是今晚有空的话,我就去。 晚上天刚黑,韩诚就按着林雪在电话里说的位置,赶到了林雪住的宿舍楼下。 上楼的时候他心稍稍有点跳,尽量让脚步轻一点。来到林雪家门前,他刚要敲门, 门已开了,林雪就在门口站着,向他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韩诚也微笑着, 并不做声。如果邻居有人在家,还是别让人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为好。只是心里在 分析,林雪是听到了他轻轻的脚步声,还是早就在门口等着呢? 林雪头发像是刚吹过,脸也像是刚洗过,上了面霜,清新得像雨后的一片嫩树 叶。韩诚心跳得有点重,赶紧去沙发上坐下,掩饰自己,照片呢,我看看。林雪去 里屋捧出一本相册来,递给韩诚,我们那张在后面。我原先收在箱子里,遇上你就 特意找出来看的,添进相册了。 韩诚却没急着翻相册的后面部分,从第一页开始翻起来,嘴里说,先欣赏你的 其他照片吧。他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一张结婚照,六寸黑白, 林雪和丈夫并肩坐着,她神情一本正经,似乎还有点僵硬。她丈夫头向她歪了过来, 面带微笑。韩诚仔细审视林雪的丈夫,块头是不小,在军装的衬托下却并无威武, 原因可能就在那张脸,肉乎乎的不显轮廓,眼小了一点,嘴又宽了一点,鼻梁还嫌 矮了一点,整个人的感觉是一座高高山头,圆滚滚而又缺少密林坚石,风景疏淡。 你丈夫很魁梧嘛。韩诚说。这话纯粹出于礼节。他心里有一种言说不明的滋味。 在看到林雪丈夫的照片前,还莫名的有点忑忐,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雄健潇洒英 气逼人。 林雪却伸过手来,将照片翻了一页,看我女儿的吧。女儿的照片实在多,或是 单照,或是和母亲一起,或是全家一起,无论哪张照片里都是文静秀美的模样,像 极了林雪。韩诚赞叹,女儿是你的翻版呢。林雪说,上次我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 从没见过我的,开口就让我坐到女儿座位上去哩。说着就笑了。韩诚也笑,嘴里却 憋不住又扯到林雪丈夫上去,只见你和女儿的照片,你们夫妻合影的不多啊。林雪 顿一下,他对照相兴趣不大。韩诚不做声了,他明显感觉到林雪在女儿和丈夫的话 题上是色彩不匀的。心里便又问一句,你和他照相的兴趣大不大呢? 终于翻到当年那张合影了。韩诚久久盯着发黄了的照片:他头扎白毛巾,双手 在胸前展开一张报纸。身旁围着几个知青伙伴,挨在他左边的就是林雪,大家都摆 出那个年代特有的豪迈造型,只有林雪的姿势有点别扭。这照片是县委宣传部的陈 干事拍的。韩诚写的一首批判“四人帮”的小诗在省报上发表了。陈干事拿了报纸 到知青点来。知青们刚收午工回来,韩诚正在让林雪修剪头发,他一把扯掉脖子上 围的毛巾就奔向陈干事。其他几个知青都围上来了,陈干事要拍个照,又觉得韩诚 正剪得一边长一边短的头发形象不正。还是林雪出了点子,让韩诚将毛巾扎在了头 上。 韩诚摇着头笑,不伦不类呢,就我一个陕北老贫农。林雪说,你要不扎毛巾, 按陈干事说的像个阶级敌人呀!又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看我这傻样,刚笑过一通, 使劲憋着哩。韩诚说,责任还在我嘛,被我这不伦不类逗的啊!林雪说,那是,我 这回从箱子里找出这照片来,还憋不住笑哩。 韩诚看着林雪乐不可支的模样,忽然来了兴致,哎,你说我要是现在头上再来 块毛巾,会是个什么样子。林雪也来兴致了,试试!试试!赶紧去取了块毛巾来, 让韩诚扎在头上。韩诚站起来,手捧相册在胸前,像当年捧着报纸一样造型。那西 装配头巾再加一脸神圣,实在滑稽。林雪手指韩诚,笑得说不出话,弯下腰去。 电话铃却骤然响起来。林雪收住笑,直起腰,用面巾纸擦着眼,去客厅角上接 电话,刚喂一声,立即瞟一眼韩诚,声音低了,哦,老傅。你在哪儿?……还在下 面县里哦。……我?看电视呀……没电视声音?……唔,我又关了,要看书了。怎 么,我在家干什么还用你操心着?她搁下电话。 韩诚站着一动不动。尽管电话搁得很轻,那嗒的一声却在他心中撞出了回音。 屋里一时沉默。林雪轻轻咳一声,尽量语调自然,眼泪都让你笑出来了……好 久没这么开心过呢!韩诚也轻轻笑一声,却听出自己的笑声干瘪。他取下头上的毛 巾,说,我该走了,你休息吧。林雪看看客厅的壁钟,还早啊,再坐会吧。韩诚摇 头,不坐了,回去还有点事呢。他坚决地告辞,心里又想起几天前和林雪第一次在 好心情约会,不能不为林雪生出愤慨来,这样一个丈夫,好比特务一样啊。 于是还要扯到韩诚和林雪第一次在好心情约会了,因为那个晚上,林雪的丈夫 老傅已经有过一次特务表现。 韩诚是满怀兴奋把林雪约到好心情去的。白天,他在公交车上意外地遇到了林 雪,惊讶得差点眉毛都掉下来。原来林雪的丈夫老家是这里的,她随转业的丈夫来 这座城市一年多了,只是因为她没找到合适的单位,天天闷在家里,才难得让韩诚 碰到。今天是去市交通局一趟,丈夫好不容易跟交通局长拉近了关系,要把她安插 到车管所去,没想她带着自己的所有材料去交通局找局长的时候,却被告知局长刚 被“两规”了。 本来懊恼着的林雪见了韩诚也眼睛发亮,连声说想不到。只知道韩诚考上大学 了,哪知道分配到这里来了呢。韩诚当即在车上跟林雪约定,晚上到这家好心情咖 啡屋来好好聊一聊。 晚上的林雪比白天显得更有韵味,头发像是刚洗过,丝丝清爽柔顺,一张清秀 的脸就在这清爽柔顺里半裹着,让烛光照出一种泛着玉质的光泽。 韩诚脑子里便有点恍惚,一个嫩笋一般的姑娘,在眼前鲜活地晃动起来。他感 叹一句,这么多年没见面啊,突然又碰到一起了!林雪脱口说,这就叫缘分吧。话 音一落却红了脸,赶紧低头喝咖啡。 韩诚望着满脸飞红的林雪,心里潮乎乎的。在他的印象中,林雪是太爱红脸了。 有一次在坡上种荞麦,他和林雪搭档,他在前面挥锄开凼,林雪紧随他往凼里下荞 麦种。他下乡两年多,这活儿已轻巧得很,林雪虽是刚下来,凭着心灵手巧,动作 也很敏捷。生产队长在远处看到他俩的利索劲儿,禁不住大声夸赞,嘿,看这两个 啊,硬是配得太合适了咧!另外几个知青立即起哄,天生一对啊!把林雪闹了个大 红脸。自此以后,林雪一见韩诚就容易红脸。这么多年过去,已是人生半截的中年 人了,这红脸的特点居然还保留着呢。韩诚望着林雪的目光也潮乎乎起来,红脸是 女人最动人的表情,成熟的女人红脸,更是如带露的果子,滋润中透出幽幽香味了。 林雪脸上好一阵才恢复了白皙。她抬起头来,向韩诚笑笑,真是想不到哩。韩 诚也说,使劲想都想不到嘛。心里在问自己,人真的有缘分管着吗?当初怎么就没 在林雪的红脸里把自己的心融了呢? 仔细想想,还真是有点缘分。一九七八年是知青上山下乡的最后一年了,林雪 就在这最后一年下来了;而且,在一百多名从市里下到县里的知青中,她是唯一被 分到韩诚那个知青点来的。两人相处大半年,韩诚考上大学走了,寒假回来刚下汽 车,就在车站碰到了林雪,原来林雪招工进了市副食品公司,公司组织所有新职工 下县城参观了全系统的先进单位,正要回市里去呢。两人就在大客车旁边寒暄了几 句。三年后,韩诚外出实习路过市里,趁着转车前的一个多小时去街上转悠,又碰 上了林雪,林雪要去医院看望一个生病的同事。两人又站在街边寒暄了几句。两次 相遇,都在匆促之中,也都只寒暄几句,并无大惊大喜兴奋异常的场面,但韩诚至 今仍然记得清楚,林雪每次面对他时都是红着脸的。虽然这张布满红晕的脸很快就 被韩诚在忙碌的日子里淡忘了,随着时间推移他再也难以想起那张红得动人的脸了, 可现在突然又和林雪重逢,这飞红的脸立即就像一轮灿烂的太阳将他烤着了。 韩诚想,人就是这样,不一定有过两颗心的激烈碰撞,也不一定有过情感的强 烈渴望,但彼此有着心底里的微微感应,这感应常常会被生活的迂回曲折打断,以 至你自己都忘了这感应的存在,但只要这两颗心突然又相遇了,那感应立即就会颤 动起来。 林雪说,我后来随军去了西南,还在报纸上看到你两次呢。韩诚奇怪,怎么会? 我从没在报纸上亮过照片啊。林雪说,在报纸上看到你的诗嘛。韩诚哦一声,心一 弹,这是不是又算缘分?他在报纸上发表诗作并不多,就正好让林雪看到了。 韩诚笑笑,我不是写诗的料,后来越写越没劲,索性不写了。林雪也笑道,我 是不懂诗,不过我觉得,你最好的诗还是为我生日作的那首,还记得吗? 韩诚搔了搔头。已经相隔二十三年的事了。那天,生产队长要安排一名知青去 公社领慰问品,每年过年前,县里都有给知识青年的慰问品送到公社来,每人一斤 猪肉,一斤白糖。全大队现有十二名知青,二十四斤慰问品一个人就轻轻松松挑回 来了。但那天天气很糟,冻雨霏霏,像要下雪,队里不出工了,大家都围着炭火打 扑克。韩诚就第一个接了生产队长的话,愿意领任务。正好林雪上茅房回来了,也 立即争着要去。生产队长让林雪莫去了,这种天气应该照顾女孩子。林雪却坚决要 去。韩诚还想劝阻她,生产队长摆了摆手,那就两个一起去吧,反正家里也没活干。 其他人都起哄,说这两个人干什么事都要凑一对呢。林雪红了脸,却兴冲冲跟着韩 诚出发了。 一上路果然下起雪来。开始是细碎的雪片漫不经心乱飘,像深秋里山坡上被风 吹起的山芦花。渐渐地雪片变成鸡蛋大的雪团,在无风的天地间接连不断无声无息 地坠落。原本阴沉沉又空落落的天地之间,因了这纷纷扬扬的雪团便有了一种浪漫 氛围。韩诚的心在这浪漫氛围里不禁动了一下,他和林雪真要是一对,行走在这种 浪漫氛围里倒也是很上兴味的啊。刚这么一想立即又止住自己,瞎扯什么联想呢, 人家还是一个小妹子呀。韩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向走在身边的林雪爽朗地笑道, 你呀,看看这种天!是不是觉得自己最后一个下来,想争当先进知识青年啊?林雪 使劲摇着头,我可不跟你们争先进啊。人家是……今天生日哩。韩诚眉头一挑,哦? 长尾巴?满十八岁了吧!林雪说,我出生的时候正下大雪,我爸就给我取了个雪的 名字哩。你看今天又下雪,多好啊!韩诚说,才元月中旬就下这么大雪了,是雪要 给你贺生日哪。难怪你要来雪里哦。林雪说,我想上公社去打个电话。从来都是爸 爸妈妈给我过生日的,今天他们肯定心里挂着我呢,我也好想听听爸爸妈妈的声音 ……她有点不好意思,脸又微微红了。韩诚点点头,是这样哦。那我先祝你生日快 乐吧。只是没什么礼物送给你呢。林雪立即声调欢快了,你陪我上公社去就是礼物 啊。 韩诚说,这也算?那我还是送你一样礼物吧。他向林雪眨了眨眼,然后仰头望 着越下越大的鹅毛雪,略略沉吟一下,朗诵起来: 轻轻的,你飘来了。 没有热闹,没有斑斓。 …… 后面是什么?韩诚又搔了搔头,望着小桌对面的林雪有点尴尬。二十三年过去, 实在记不起来了。 林雪语气含嗔,你呀,自己作的诗,还没我记得清楚哩。她接着轻声背诵起来 : 但,你的美丽在随风飞舞, 你的纯净在天地间弥漫。 柔软中分明有你的声音, 白色里似乎有你的灵感。 安静吧,让我们都安静吧, 猜一猜, 你是要亲吻大地, 还是要传递天籁? 韩诚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林雪,心里有什么在拱动。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 林雪居然还牢牢记着他即兴为她作的诗啊。 林雪背诵完诗,在韩诚一动不动的目光下突然脸又红了。韩诚赶紧掉开目光, 就见一位服务小姐走了过来,直走到林雪身边,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您是林女士吗? 林雪有点诧异,我姓林,你认识我?小姐说,有位先生打电话到吧台,描述了你的 发型和衣服,让我请您去接电话。林雪看韩诚一眼,说,肯定是老傅,我丈夫。 林雪去接电话了。韩诚望着她站在吧台边的背影,心里有点不安。林雪没有手 机,他白天在公共车上向她要手机号码时,她说原先有部手机坏了,成天待在家里 也不想再要手机。现在她丈夫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肯定是查114 才问到电话的, 还要在电话里描述一通特征请小姐来叫人,什么急事啊? 林雪很快回来了,韩诚能明显看出她脸上掩饰的不快,心中的不安加重,赶紧 问,什么事?林雪答得淡然,没什么事。韩诚不信,没什么事费这么大劲找你?林 雪垂了眼说,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想来接我。我不要他接了。韩诚默然,一会儿, 说,你回家吧。以后我们再聊。 林雪望着韩诚,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