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在摆牌,这种塔罗牌算法很是麻烦,她要把二十二张主牌从那一大堆牌中挑 出来,然后,用冥想的办法把它们分为三堆,再然后是洗牌,她要把一大堆牌平放 在铺着纯棉布的桌子、上——那桌布一定要是纯棉的!然后用双手按照顺时针方向, 把那些牌洗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扇面,从那些美丽得近乎恐怖的扇面里,她拣出一张 命牌,扣住。 然后她想,这时窗外的树一定被月光漂白了。万籁俱寂,她听得见时钟的滴答 声,她知道她永远留不住时间,就像时间留不住她一样。 她就像是个患了癔症的病人,狠狠地吸烟,大口地喝酒,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填 满她空荡荡的心似的。她拽开窗帘,因为用力过猛而撕开了一小条,露出了稀薄的 经纬线,是的,窗帘该换了,所有的东西都该换了,但是房东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她想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挣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很小的小户型,她要用塔 罗牌来布置她的新房,买来那种迷幻色彩的壁纸,然后在上面画上女教皇的权杖、 小丑的鼻子、义人的上吊绳和恋人身后的花园,还有遥远苍穹下那弯神秘的狰狞的 月亮——她的房间,将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对面的树真的被月光漂白了,她忽然想,不知住到那棵树上是什么滋味,她想 如果能够住到那棵树上,她就一定要和那些鸟交往,为它们提供精致的巢,然后再 吃几只鸟蛋,在开花的季节,那棵树一定会开满花,她会把自己沐浴在花香里,或 者,干脆她自己就变成一棵树,开满香花的树,那香气一定会招来很多很多的飞鸟, 供她从容挑选。 她这么想着,便开始设计一个关于树与鸟的游戏。她很快发现这二者的不平等 :树是静止的,而鸟是流动的,主动权都在鸟那边,只有当许多鸟争相谄媚树的时 候,树才是主动的,而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满树的鸟都一哄 而散,树无法追赶它们,只能望洋兴叹。 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当他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步履蹒跚 地走向楼门口的时候,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帮助她,他帮她接过食 品袋,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全部,她竟然也没怎么推辞,嘴里说着谢谢,就半推半 就地松了手。 在门口,他听见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进来坐坐吗?”明明是习惯性的客 套,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进了门,看见这个一室一厅的家,装修简单,到处都是零乱的设计图。最醒 目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 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身体像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少女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 酒杯,而身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 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的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 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那也许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 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 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 种莫名的恐惧。 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个老姑娘本身。她淹没在自己的设计图中,让他觉得, 她似乎也成为了那些古怪设计的一部分——她似乎就坐在那个死神的晚宴前,顶着 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一半从左颊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盖得很笨拙,脸不仅没 有显得窄小,反而让人看了更加难受,特别是嘴巴上斜叼着的那根烟,就像是万圣 节上被插了一根秫秸棒的稻草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男人可以接受不好看却能干 清爽的女人,但绝对不能接受一个不好看而又显得笨拙、邋遢,混沌的目光中还透 着傲岸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很胖。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难受,就已经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般 让他惊呆了。 “任远航是吧?那天我回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是的是的,那时他就叫这个名字,尽管他后来随着父亲的官复原职改了名字, 但任远航这个名字毕竟在他的户口簿上待了差不多二十年。人是多么健忘啊,假如 她不提,他差不多已经把这名字给忘了。 他莫名地兴奋起来:“是啊,任远航,我那会儿就叫任远航。” “那会儿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改名儿了?” “对。我父亲平反之后,我就……” “你父亲?好像过去当过一位大人物的秘书……” “对,你还记得?”他继续笼罩在那种莫名的兴奋之中,“那你后来……” “我留北京了。在工厂。” “那比我幸运。我十六岁就插队去了,插了七年。” “在插队的地方考的大学?” “对。” “什么专业?”。 “政教,你呢?” “我没考上。”她撩了一下头发,“电脑设计是自学的。” 他有点惊讶。灯光下看她胖乎乎的脸,笑眯眯的,他几乎产生了错觉,似乎还 是在童年时代,她什么也没变,只不过大了一号,按比例。 就在这时,他闻见了她身上那种奇异的香,这样一个不好看的、邋遢的、笨拙 又傲慢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女人,竟有着这样一种香气,那香气绝不来自香水或者其 他什么人工的香料,那是一种非人间的香气,他竟有些迷惑,难道那从童年一直传 承下来的香气是幻觉吗?这样的香怎么会藏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而且藏得这 么长久。 那天他聊到很晚。当她送他到门口,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感 到怅然若失,好像一不留神把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他本能地举起手想敲门,又急 忙把手放下了。 几天之后,他得到一个特殊的使命,让他去遥远的H 城接手一份报纸,当然, 是他的工作系统的报纸。他立即就走了,没有告别。他一贯如此,一贯被认为是个 事业心超强的工作狂。不过从他的妻子角度来看,这是一种自私。她受不了。去遥 远的H 城,在她看来是天大的事,可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一周之后才来了个报平 安的电话,若无其事。妻早就觉得,她的这位老公不是个正常人,他们之间常常为 此发生龃龉,败北的永远是她。在其他方面傻乎乎的老公在牵涉到事业、工作问题 的时候,可以说是寸步不让,久了,她也就投降了。但这一次的离去,让她格外恼 火。赌气似的,她下了班在外面吃饭,吃的是七十八元一套的日式套餐——他答应 了好几回要请她又没兑现的。平时她哪舍得花这个钱。如今狠狠地吃着金枪鱼刺身, 心里想着,让你走!这么好的金枪鱼你就吃不上,真可怜!可转念一想,在H 城那 个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又是报社老总,什么吃不上?这么一想,顾影自怜, 满腹委屈,泪水一下子滴落下来。 睁大泪眼穿过灯盏,看见遥远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影子在用餐,是那个老姑娘。 她端坐在那儿,吃得有模有样,两眼放光,一望而知是个热爱美食的人。郎华在平 常藏在心里鄙夷的冷笑,这时却成了堆满笑容的热脸。她现在需要和人说话和人交 谈,哪怕是仇敌,她也要暂时妥协一下。 老姑娘显然被郎华的热情吓了一跳,她冷淡而客气、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并 没有挡住对方的聒噪,郎华的话语如同刹不住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她对老姑娘说, 人还是要成家的啊,家再不好也是家,一个人算什么?女人到了四五十岁,就什么 也没了。有个结发的丈夫,多少还有个关照,不然,一个人生了病,旁边连个递杯 子的都没有,大家都是街里街坊的,短不了谁求着谁。我观察你好久了,瞧你可不 是个俗人,一般人也不在你眼里,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你留留心。 老姑娘刚要说什么,却被郎华喷涌而出的话语阻住了。郎华说,我们那口子你 见过了吧?也就算是好的了,可他哪有一丝丝关心家里,成天就是单位那点儿事儿, 这不,又走了,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走了也好,在家我还得多操一份心,你可不 知道他,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打酱油的钱不买醋…… 本来是赞颂婚姻的咏叹调,可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变成了对丈夫和婚姻的控 诉。可这些话对老姑娘来讲是费解的,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 世界…… 可郎华已经搂不住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的夫妻生活,一年也难保有那么一 两次,幸亏我也是个病病怏怏的弱身子,要不,哼……” 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两个女人之间可以完全无原因无理由地互相憎 恨,也可以在一瞬之间,突然言归于好,化敌为友,而且竟可以抖搂隐私,交浅言 深。自那天起,郎华便把老姑娘当成了朋友,她下意识地认定,这老姑娘绝非她的 潜在敌人,她知道丈夫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丈夫喜欢的女人与眼前的老姑娘南辕北 辙,何况,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老姑娘还是个保险箱,虽说笨了一点,难看了一点, 但确实安全。 老姑娘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对方的倾诉与信任和友情完全无关。郎华不过是 无人倾诉,把自己当成了可以随意宜泄的心理垃圾桶而已。 老姑娘何小船骨子里是自私透顶精明透顶的人,她可不想让别人占这种便宜, 心理医生还收费呢!凭什么就该坐这儿听这种无聊的唠叨啊?自那日始,虽然脸上 还挂着客气的微笑,可她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回避和这位难缠的对门见面了。 转眼到了1997年的圣诞前夕。老姑娘有了个在H 城搞设计展的机会。展览三天 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时间逛街,于是,展览会之后,她让随行人员回国,只 留了助手铃兰陪着自己,想在购物天堂的H 城,买上几件漂亮合体的衣裳,直到这 时她才想起了他——那个已经来H 城一年多的邻居。 她给他打电话,无非是为了一个最现实的目的,就是想找个便宜旅馆。殊不知 他倒是彻底,彻底让她便宜了。他把自己的住房腾出来让她们住,他自己则去了新 华社H 城分社的朋友那里。 铃兰显然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第一晚,她找了个茬搬出去住了,显然是想 给他们足够的空间。何小船竟然麻木到了根本没去想助手的心思,她满脑子全是即 将进入她的世界的美丽的物质,满不在乎地和男主人谈笑了一番,然后就去洗澡, 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个男人饥渴的目光。 她穿着睡衣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那是她 过去从未在他脸上看到的。但是那笑容很快就消逝了,接踵而来的仍然是他那种一 贯的表情:书卷气,带着腼腆的微笑。他们坐在那张简陋的桌边聊了很久,这时她 才注意到,尽管房间肯定是打扫过了,但还是藏不住独居男人居住的蛛丝马迹。那 种干净不是一种彻底的明亮,而是一种临时为了掩盖什么的干净。她晚上睡在他的 单人床上,看见电子表背后的灰尘,也看见了其实并没有洗过的床单上,还残留着 几根落发。 她睡得很踏实。一点儿也没想过要发生什么故事。事后她想,给女人这种感受 的男人,说好听点是有安全感,直白地说,他就是注定容易被女人忽略的那种男人, 除非有什么意外的能令他表现的事发生。 半夜里她醒了一次,三点四十。使她醒来的不是梦,不是口渴也不想小便,不 是马桶的回水声,也不是钟表的滴答声,桌上的那块电子表只发出淡绿色的微光, 她毫无征兆地醒了,睁眼看着黑暗,黑暗柔和地包围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一 直没睡着。 她记得翌日清晨的阳光,她还没睁眼就感觉到了美好。后来她看见那个简陋的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油条、豆浆,两碟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香菇鸡丝 粥。 她觉得那个早晨无比美好,很久没有这种美好的感觉了。 他把每件事情都考虑得很细致,很周到。短短的三天,他们把H 城主要的购物 商场都转遍了,他还专门请了假陪她们,他是那样耐心,在H 城SOGO六层打折的衣 服店里,他陪她们一件件地试衣裳,逛街本来就是对男人的一种折磨,加之还要陪 着试装,真无异是酷刑了。但当时的何小船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这些,又自私又自恋 的老姑娘只顾了那些美丽的时装,那些漂亮的颜色塞满了她的眼球,她一次次地走 进试衣间,又一次次地出来,最后连自己都心生厌倦,穿了脱,脱了穿的重复劳动 也就罢了,她还从内心里惧怕着那面穿衣镜——它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一直以来自 欺式的青春幻想,把她腰间新添的赘肉,已经开始松弛的腋窝……一览无余地展示 出来,无可逃遁。 即使这样,每当她换好一款衣裳走出来的时候,他都坚持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 着她,她让他评说,他永远用最认真的态度作出最中肯的评价,这让她心满意足。 他领着两个女人跨进。N 个商场,不啻于一个将军指挥一场战役,或许比战役 更加惨烈,但他仍是那样认真地、义无反顾地率领她们东拼西杀。看着他那工蜂般 忠诚而又勤劳的背影,连一向爱挑剔的铃兰也不禁肃然起敬。 铃兰悄悄捅她:“什么时候认识的?真是宝贝啊!这年头上哪找这么好的男人 啊!”她只抿嘴笑一笑,并不理会,心里略略浮上一层骄傲。她们并肩推着H 城SOGO 手推车,目光齐刷刷射向身前那个背影。她好像头一回发现,他的体型很棒,典型 的那种正三角,宽肩,细腰,窄臀,长腿,有这种体型的男人,多半是奔放的,张 扬的,傲慢的,或者假深沉的,而他却总是那么内敛,好像竭力要把自己的长胳膊 长腿收起来似的——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他身上最迷人之处了:羞涩。他的冷漠似 乎是要掩盖他的羞涩,他的无可救药的羞涩。 作为报答,她和铃兰为他做了一次扫除,整个上午她都在擦洗一块玻璃,她把 它擦得很干净,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和阳光。他的居所里可能有 粮食,总是有几只米蛾子在飞。一只蛾子想飞出去,撞在了上面,窗台上的几只蛾 子,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她突然觉得,她自己的生活和这些蛾子没多 大区别,她是—直渴望阳光的,但是却被什么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