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让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最怕的就是病倒,特别是:在她这里病倒。部长 要稿子,父亲要看护,儿子要教育,妻子要抚慰……还有她,他觉得她随时都会疯 狂,她已经疯狂了!天哪,疯狂的她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啊! 他最看重的当然是自己的事业——仕途。从小他就被教育:男子汉首先要干出 一番事业,虽然心里还有很多无奈,但既然走了这条路,那么按照他的秉性,就要 走好。他没有什么背景,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当然他不愿被一个女人砸掉。 换一个女人,他一定会用冰一样的冷漠逼她走开,换一个女人,整件事情根本就无 法发生!可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对象,是他在妻子之外唯一的女人, 也可以说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本胖乎乎的、可爱的、 开朗快乐的女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他应当重新认识她。他早就应当重新认识她!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把他们的性史写进了日记!还有,她竟然 留了做人流的资料!这就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 落下来,将他杀死。 那么他只有两种选择,既然不能杀人灭口,那也就只好妥协了。他得乖,得装 孙子,他强忍怒火,继续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他看到她的脸由酱红转成铁青,又由 铁青变得苍白。他知道,她的暴怒已转成悲伤,而他的死刑也已改为死缓。 他喃喃着:“骂吧,你骂吧,只要你能出气,只要你病能好,怎么着都成!… …”以他这样一个七尺大汉,说出软话来特别让人心动,骂累了的她这时悄悄看了 他一眼,就这一眼,剑拔弩张鱼死网破的心一下子塌了下来,刚才还是血影刀光的 剑锋,却突然化成了殉情的音乐。深渊就在眼前,房门就在身后,恰如那幅死神来 临的设计图,房门敞开着,宴会尚未结束。恨与爱的转换如此之快,没有满足的那 一部分情感一下子化作眼泪,她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势不可挡。哭到他生气, 哭到他不耐,哭到他害怕,哭到他——被感动。 他的决心再次被她的眼泪粉碎了。 他叹了一声,把她拉进怀里:“我到底有哪点儿好值得你这样啊?” 那天晚上他留下了。她奇怪,看上去已经倦怠无力的他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力 量,两个刚刚还在绝境中挣扎的人这时好像互相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死死地抓住 对方,好像要在彻底枯萎之前抓一个殉葬者,他们从床上翻到地上,淹没在汪洋大 海般的体液中,他们被洗劫的骨架,他们虚幻的血肉,都在那片汪洋中慢慢融化。 后来他身子动不了了,仍然坚持矗立着,她把身子弯下去,紧紧贴着他,她想把自 己装进去,重新变回他身上的一根肋骨。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前还在听她讲着故事! 东海有一只鸟,叫做精卫…… 她在讲精卫填海的故事。她把我当成小学生了。他想。 但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想讲的是另一个故事:东海还有一种鸟,名叫意怠,和别 的羽族比起来,这种鸟迟钝无能,无法单独生存。一定要跟同类互相牵拉着才能飞 翔,一定要跟同类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这种鸟胆怯懦弱,前进时不敢在最前,后 退时不敢在最后,吃东西时谁也不敢先吃,只能着等级顺序,吃剩余的残食。它们 严格月枞着尊卑纲常,内部秩序井然,外敌无法侵害它们,也正因如此,它们很少 遇到大灾难,它们长久地生存了下来。 假如一株开满香花的树,碰上意怠这样的鸟,又会怎么样呢? 她久久地看着梦中的他,心情慢慢安定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病还需心 药治,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过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睡相很好,像个乖孩子。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他醒来的时候她已把早餐做好:燕麦面包,煎鸡蛋,鲜 榨水果汁,牛奶和两盘凉拌青菜。非常丰盛,他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她穿着一件颜 色绚丽的内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爱意。 阳光如同浓酒一般洒在她的肩上,在这么美好的阳光下,她想洗去所有的阴霾, 她终于明白了,他是真的爱她,面对真正的爱人,她不想有一丝的阴影。“我想跟 你说一件事。”她说。 “哦,什么?”他喝了一大口加奶的鲜梨汁,十分惬意,好像好久没有如此惬 意的感觉了。 “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跟你说实话……男阶……”她似乎有些犹豫, “那个怀孕的事儿……”她看到对方抬起眼睛来了,直直地盯着她,似乎有些紧张, 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是假的。” “你说什么?!” “别这么看着我亲爱的,我跟你说……”她用尽可能动听的声音把事情和盘托 出。 她看见他震惊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说白了他只是略略有点吃惊,然后很快恢 复了常态。她暗暗佩服他的承受能力不同凡响。同时,也暗暗感激他的理解。 “我想,对真爱的人,不能有任何的隐瞒,所以……”她看见他站起身,扣好 最后一个纽扣。“怎么,你这么早就走?今天不是周末吗?” “哦,不是跟你说过吗?最近这段很忙,还有我父亲的事……” “那你头晕好些吗?要不要我陪你去看?这附近有个老中医,医术很不错的… …” “不不,我好多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车还停在你们家对面,挺不放心 的。” “好,那就走吧,路上开车小心。”她显得很贤惠很豁达的样子,去给他开门。 顺手把一小瓶治头晕的药放在他手中。 门关上了,她整个人仍然沐浴在幸福的阳光里,她心满意足。他的确是个诚实 君子,感谢上帝把他赐给了我,我要感恩,她想。她跑出去,打开十一层的外观窗, 从这里正好能看见楼下那片空地,还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停车场。 她看见他了,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所以,当她走到窗口的 时候,他刚刚在楼下那片空地上出现。她很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看,但他根本没有回 头,而是逃似的穿过马路,走向他的车。 她立即拨响了他的手机,她想这么远远地看着他接手机的样子。她想远远地看 见他的一个微笑。 但是他没有接,她从窗口遥遥看见,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就揣进了衣袋。她再 拨,手机里响起寻呼台小姐的声音: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经关机。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感觉到有一件事,有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发生了。 他关了手机,踩了一脚离合器,再踩一脚油门,把车头掰出来,他很熟练。马 路对面是他去过多次的那幢楼,那楼的外装修漆成了暗淡的粉色,过去他看见那座 楼的时候总觉得很美,但是现在,他觉得那楼的颜色有一种掩盖不住的俗气,而且, 也太陈旧了。 他没有看那楼一眼就拐了弯,他要去营业厅换手机号,连家里电话也换掉,再 装一个来电显示。然后他再买个电脑的杀毒软件,郎华要的,还有儿子要的文曲星。 买完这些他会去附近的图书馆给部长赶稿子,这篇稿子部长点名要他来写,估计中 午就写得差不多了,图书馆一楼有快餐厅,他吃个便当就去医院,他知道,父亲在 等着他。 中午时分阳光反而暗淡了。他走进医院的时候看见门口的垃圾桶,于是把那一 小瓶治头晕的药扔进去了,没准儿是毒药呢,他想。他总算领教了女人的所谓爱情 了——无非是一种包装美丽的毒药而已。他想,他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与药的主 人见面了,那样的话,他也许会控制不住杀了她的。 他回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她是那么老,那么丑陋,她的皱 纹与白发都在阳光里纤毫毕现,还有那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天哪,过去怎么竟 然没有发现这个,一想起他竟然与这么丑的老女人做爱,他简直要吐出来了。 打开医院的门,他一惊,郎华、儿子和弟弟一家人都在这里,穿过他们的缝隙, 他看见父亲脸上盖着的白布。 郎华哭喊着扑了上来:“你上哪去了?你上哪去了啊?!你这个该死的!你也 学会骗人了!!你告诉我说昨晚在医院,你到底上哪去了,今天人家医院打了一上 午电话,也没找到你,老爷子死的时候是睁着眼!你知道他是惦着谁!你这个伪君 子,你不答理我们母子俩也就罢了!你竟然舍得让你们家老爷子睁着眼死!!……” 郎华还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只是机械地摸向口袋,啊,手机还在, 只是,他忘了开机了。他清晰地看见弟弟与弟媳鄙弃的眼神,然后,他觉得自己的 面颊突然湿了,然后就是一阵无法克制的晕眩,他在失去知觉之前突然看见窗外阳 光强烈,郎华的身影在强烈阳光的背景下舞动,有如一场慷慨激昂的皮影戏。 她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恐惧,她捂住心脏,好像不捂住那心就会血淋淋地蹦出来, 越是不想看,她越是满眼看得都是塔罗牌上面的奇形怪状的小丑和恶魔,一旦受魔 力控制,生命就会变成一支离弦的箭,于是陨落就成为你的宿命。——她已经败坏 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魔力控制,她力量不足无法摆 脱,她抓起电话不知该找谁,毫无办法,只能找铃兰——那个让她又讨厌又无法离 开的铃兰——她知道,目前世界上愿意做倾听者的,只有铃兰一个,铃兰永远可以 在倾诉者那里找到快感。 果然,她的肝肠寸断的倾诉引起铃兰的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你说 让我可怎么说你好哇?!”铃兰故作高深地摇着她梳着光滑发髻的头,“你看你都 成了什么样了?原来是为这个!这是十几岁女孩的课题,怎么如今让你来做啊?咱 得想想咱不是十几岁,不是二十几岁,不是三十几岁,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对不? 行了,既然过了不惑之年,咱也用不着那么些废话了对吧?这么跟你说好不好?” 铃兰摆了个姿势,正对着她坐下,“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两回事儿,明白吗?女 人每月只排一次卵,只有一颗卵子,而性交的时候,有几亿个精子风驰电掣地奔驰 而来,要钻进那颗卵子,跑得慢点的,自然就被淘汰了,而侥幸进入那个卵子的精 子下一步要干吗?它要摆脱!……懂吗?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根本的区别,男人进入 得快,进入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摆脱,而女人恰恰相反,她慢,但一旦男人进入, 她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包容!就是紧紧地把男人拽住!那粒进入卵子的精于跑不 掉了,它被包容进去了,孕育了生命,而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生理结构,被法律形式 固定下来,这就是婚姻。”铃兰得意洋洋地喘了口气,“看你这儿乱的,连个干净 杯子都找不到!……” “这么说,男人和女人结合之日,就是男人想逃跑之时?” “差不多吧。所以说爱情的保鲜期充其量只有十六个月,你可以了,知足吧! ……”铃兰望着老东家的一脸困惑,如指点迷津般惜字如金地说:“所以,你不能 坐以待毙,你要做个伟大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 “伟大的女人,首先一条就是爱自己,善待自己!男人不是跑得快吗?伟大的 女人叫他跑不掉!为什么,伟大的女人会为自己安排许多备份,伟大的女人会用智 慧把所有的正选与备份统统摆平,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安排他们出场的时间。告 诉你个秘密,一个女人拥有多少男人,并不完全靠相貌年龄这些硬件,只有一条, 就是把性与情分开,学会充分享受欢乐!而绝不能像你这样,还没怎的就先要了自 己半条命!……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何小船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了,如今她看铃兰光彩照人,在铃兰面前,她只有高 山仰止的分儿。 “你把他照片儿拿来瞧瞧。”铃兰威严地命令。 她急忙拿出他的照片,就是那张他在H 城拍的,她要了好几次才拿出来的普普 通通的照片,铃兰看看那张照片,突然想逗逗自己的老东家,于是她古怪地一笑: “这人并不值得你这么要死要活啊,床上也一般。” “你这么厉害?……看他的相貌就能知道他的床上功夫?” 铃兰又狂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完了,你算是彻底没救儿了!……还是告 诉你吧,我们到H 城的头一个晚上,他离开你就去找我了,我们做了一晚上,我还 不知道他那两下子?” 何小船这才把目光转向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真的,那个男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那个男人是谁?刹那间她似乎认不出他来,他是一个与自己完 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人,他不过与她一样,是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而已,对于她来讲, 他不过是别人,始终是别人,而对于他来讲呢?她不可抑制自己好奇的联想,答案 是:对于他来讲,她也照样是别人,别人就是别人,别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自己。 铃兰接下来说的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她甚至已经记不得那天晚上铃兰 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只记得,当恢复意识的时候,她挣扎着起来,找出—把剪子, 把那一堆塔罗牌和他的照片一起统统铰碎,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做 设计,她必须做,她已经接近—文不名了。 但是恐惧再次吞噬了她——黑暗中,电脑屏幕上再次显现出塔罗牌的形状,女 教皇手执权杖,目光炯炯地与她对视。 女教皇一定是伟大的女人吧。她想。 女教皇有着一双美丽的蓝宝石一般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在慢慢把她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