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开梅的男人喝饱了酒,出去后再没回来。男人摸着小肚子刚出去时,她以为 男人撒尿去了。从大口子把酒灌下去,这么快就从小管子里排出来,这就是他的男 人,肚子里一点福水儿都存不住。停了一会儿不见男人回屋,她嫌男人的这泡尿还 怪长呢,难道不光把酒撒出来,还要把吃下去的鸡心猪肺也撒出来吗?!往门外倒 刷锅水时,李开梅顺便往门口和屋角屋后看了看,没有看见自家男人。看来男人是 到河边的厕所撒尿去了。时间已是半夜,外面还飘着雨丝子,天黑得比锅底还黑, 站在门口就可以尿,还去厕所干什么,真是多此一道。人把酒喝多了就是这样,比 如没喝酒之前有三根筋、五根筋,喝到一定程度就只剩下一根筋,还是一根粗筋、 硬筋,他抓着这根筋一条道走到黑,谁都拿他没办法。李开梅把盘盘盏盏收拾好了, 板板凳凳放回原来的地方,一地的烟屁股、鸡骨头也被她扫到了门外,还是不见男 人回来。这时她仍没有把男人迟归的事放在意儿上,更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男人 去解小手,同时也可能会解大手,凡事一沾“大”字,就难免费事些,不是一会儿 半会儿所能解决。还有,顺河而来的凉风把男人一吹,男人也许会吐,那样的话, 前门后门一齐冒,麻烦肯定不会小。这样想着,她仿佛把男人的臭样子看到了,男 人顾下顾不了上,顾上又顾不了下,简直有些可笑。男人这是自找的,是自作自受, 她才不管他呢!她来到床边,把窝在床上的被子拉展,准备自己先睡。她困得快睁 不开眼了。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一半,她瞥见屋门还没关。开着门睡觉可不行,她要 是睡着了,坏人溜进来可不得了。要是把门插上再睡呢,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她还 得起身给男人开门。她说了一句真烦人,从枕边拿起手电筒,要去照照男人,看看 男人为何老呆在厕所不出来,是屙金呢,还是尿银? 厕所离她家的小屋后墙不远,通向厕所的是菜园边的一条小路。细雨把小路淋 湿了,小路变黑,变软,脚一踩,黑泥皮就翻卷起来,粘在人们鞋上。菜园里种的 有白菜、萝卜,还有蒜苗、菠菜,菜叶上挂了水珠,愈发显得水水灵,碧鲜。李开 梅踏着泥巴来到厕所外面,用手电筒的光棒在厕所墙上敲打着,叫着男人涂海清的 名字,问男人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掉进茅坑出不来了?无人应声。怪事,难道男 人不在厕所里?她放大声音再喊,再喊,厕所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大着胆子 走进厕所里一照,里面空空的,哪有男人的影子呢!她犹不甘心,把厕所的角角落 落都照遍,还把茅池照了底儿翻,不但没照到男人的蛛丝马迹,连一泡新鲜的粪便 都没发现。这时她心里打了沉,才不得不把男人的事放在意儿上。这三更半夜的,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会到哪里去呢?该不会失脚滑进河里了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她身上打了个寒噤,几乎把这个沉重的念头固定下来。那么她就赶紧从厕所里转出 来,拿着电筒往河里照。今年这地方雨水比较多,从夏到秋,有四十多天没怎么见 过晴天。沟满了,河平了,连红砖头上似乎都能掐出水儿来。眼前的这条河,河水 大得溜边溜沿,好像风一吹就会漫溢出来。河里的水一大,河面就显得宽,李开梅 手中电筒的光柱探到对岸时,光影显得不够集中,有些模糊。她把灯光收回来,往 水面上照。在灯光下面,河水是黑的。微风吹起的皱褶处,才粼粼地泛一点紫光。 若白天看,这条河的河水是深蓝的,到了夜间,河水就黑了脸,有了鬼气。李开梅 知道,这条河相当深,最深的地方,两个成年男人接起来都踩不到底。不会浮水的 男人要是真的掉进河里,恐怕早就没救了。然而河水平静得很,装得像无事人一样, 把什么事情都瞒得结结实实,她照不出什么结果。一片杨树叶落在水面上,没有发 出什么声响。巴掌大的杨树叶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就慢慢地向下游漂去。这表 明河水的平静是一种假象,其实河水是流动的。她觉得头有些晕眩,像是河水突然 有了吸力,要把她吸进河里。又像是先走一步的男人向她发出邀请,邀她跟男人一 块儿远走,而那片树叶恰似男人伸出水面的手。她不想跟男人走,拒绝似的连着向 后退了好几步。她又把电光往岸边照,找找有没有男人落水时的滑痕。岸边胡乱扔 着一些红的绿的尼龙布的旧衣服,还有一只被雨水泡得烂糟糟的死狗,她没有找到 什么明显的滑痕。 自家的男人,不管他多没本事,多没出息,也不能说没有就没有了。李开梅锁 了小屋的门,马上回村去告诉三叔。和男人一块儿喝酒的是别的村的两个年轻人, 加上丈夫在内,三个人就干了三瓶白酒。那两个年轻人喝足了酒,骑上摩托,喧哗 一阵就扬长而去。按说男人酒后失踪,那两个年轻人有脱不掉的干系。但李开梅不 敢去找他们,他们都是不讲理的人,都是强人。他们捏着男人的头皮,逼着男人请 酒,明摆着是欺负男人。若找他们去要男人,说不定他们会自我推荐,干出更吓人 的事来。她只能去找三叔。她公爹弟兄三个,公爹死了,二叔死了,现在只剩下三 叔。三叔是他们门儿里管事的人,不管门儿里有红事,还是白事,都由三叔出面操 持。三叔家有一张扒网子,秋后或冬天,三叔会到河边扒一些碎鱼细虾,改善生活。 李开梅找三叔有两个用意:一是让三叔知道,他的侄子可能掉进河里去了;二是让 三叔带上他的扒网子,到河里扒一扒,看能不能把涂海清扒出来。 三叔睡觉大概比较警惕,李开梅把院门拍了好几下,三叔才问是谁。李开梅报 上了自己的名字。三叔有些不耐烦,说有啥事明天早上说不行吗?!李开梅说,海 清掉到河里去了,三叔去救救他吧!她的委屈涌上来,说话带了哭腔。三叔仍没有 起床开门,还是隔着堂屋门和院门跟李开梅说话,问海清掉到河里多长时间了。李 开梅说恐怕有一顿饭时了。三叔问,你亲眼看到海清掉到河里去了?李开梅说,他 喝了酒出去解个手,人就不见了,我想着是掉到河里去了。三叔说,你不能说你想 着,想着为虚,眼见为实,不是亲眼看见的事就不能瞎说。你咋没想着海清到美发 屋里烫花儿去了呢!好了,回去吧。说不定你还没到家,海清已经到家了。 三叔一句话提醒了李开梅,她怎么就没想到男人被酒劲儿催着,有可能会钻进 红头发开的美发屋呢。如果说红头发身上也有一条河的话,说不定男人正在那条河 里扑腾呢!红头发原来在城里的发廊打工,不知为什么,她打了两年不打了,回来 自己开了一个美发屋。她自己先染了一头红头发,向人们展示她的手艺和时髦,也 是招徕顾客的意思。有女的去美发,她就不说了,该给人家怎么美就怎么美。若有 男的去理发,屋里又没有别人排队,她就建议男的烫个花儿吧。一个男人家,烫什 么花儿呢!她说男人才烫花儿呢,保证烫得舒服,比猫娃儿舔得还舒服,一会儿就 烫出一片花儿来,没有一根不打弯儿的。她怕男的不明白,把正给男的梳头发的梳 子拿下来,往男的裤裆里指了指。男的问在哪儿烫。她说后面另有地方。男的问烫 一次花儿多少钱。她说便宜,三十块。这个地方理—个发才三块钱,烫一次花儿却 要三十块,太贵了。红头发说,我的哥哥呀,烫一次花儿容易吗,又要费电,又要 费油,又要费劲,投入的成本高着呢。不瞒你说,我在城里给那帮孙子烫一次花儿 收三百块钱呢!好吧,烫一次试试吧。咱先说好,你别把我的皮烫破。放心吧,这 次给你烫了,下次你还会找我。无人去美发屋时,红头发便到旁边小饭店的敞篷下 面跟人家搓搓麻将,那些麻友都知道红头发有给男人烫花儿和雁过拔毛的本事。有 一回,李开梅站在麻将桌旁见红头发连着和牌,连着坐庄,跟红头发开了一个玩笑, 听说你烫花儿烫得好,哪天给你姐我烫烫不行吗?她的意思是当众把红头发臊一臊。 不料红头发说,给你烫花儿不是不可以,你得先问涂哥同意不同意。涂哥三天两头 给你烫花儿,每次烫完都给你打上发乳,你还不满意吗!红头发一点都不害臊,倒 是把她臊得满脸通红,一时无话可驳。李开梅有时会跟涂海清说到红头发,她的看 法是,一个女人家,在自己家门口干那种事,挣那种钱,真是不要脸了。涂海清同 意她的看法,说花票子蒙了红头发的脸,钱皮就是她的脸皮,她哪里还管什么脸不 脸的。那么李开梅就问涂海清,你去让红头发烫过花儿吗?涂海清的口气很不屑, 说那些花儿都是自来卷儿,还用得着她烫吗!谁给谁烫花儿还不一定呢,她倒找我 三十块钱还差不多!涂海清在她面前是把自己说得很干净,很正派,谁知道背后怎 么样呢。把一根尾巴长在前面的男人不都是那样吗?在自己老婆面前,他们都很会 卖乖,拉着老婆的手让老婆检查屁股,好像他们托生成人以后从来就没长过尾巴。 其不知,见着别的女人,他们把尾巴摇得像花儿一样呢,保不齐,他们的尾巴刚从 人家的粪窑子里拔出来呢!李开梅迈开大步向美发屋赶去,走得越快,她肚子里的 火气增长得越快,好像快顶到脑门子了。好你个姓涂的,真是酒壮肽人胆哪,几杯 狗尿一喝,你就不是你了,你就变成浑眼狗了,不打断你的狗腿,你就不知道老娘 的厉害。李开梅想到了,美发屋的门肯定是从里面插上了,插得严丝合缝。不要紧, 她一定要把门叫开,就是叫到天明也要把门叫开。要是叫到天明也叫不开,她就用 砖头砸,用撬棍别,不信红头发的门弄不开,不信把狗日的涂海清揪不出来。也许 像三叔说的那样,等她回到家,涂海清已先她一步到家,正在屋里等她。那也不行, 她一定得让涂海清交代清楚,刚才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找那只红毛母狗去了,不说 出个青红皂白就不中。李开梅来到美发屋门口,刚要攥拳头擂门,或抬脚踢门,却 停住了,她的手电筒照见,门外挂着一只锁,门是锁着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红 头发今天晚上没在美发屋里住?她伸手把黑锁摸了摸,并往下拽了拽,大锁头沉甸 甸的,凉得冰手,证实铁锁的确是锁着的。既然美发屋锁了门,涂海清就进不去, 烫花儿的事就谈不上了。李开梅有些庆幸,还有那么一点泄气。她现在剩下的希望 就是能在家里看到涂海清,只要涂海清还活着,别的事可以缓一缓再说。然而她很 快就失望了,她家小屋的门也是从外面锁着,她离开时锁得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 样。她打开门进了小屋,一种悲观的气氛立即将她包围住。她到外面转了一圈回到 原地,她的念头仿佛跟着她转了一圈也回到了那个沉重的念头,觉得男人还是掉进 河里去了。她头重脚重,一下子瘫坐在床上,心说,我的娘哎,我的命咋该这样苦 呢!她的眼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