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刚明,李开梅又去找三叔。她带了一盒好烟,见面先给三叔掏烟吸。三叔说 不吸。他说吸吧吸吧。三叔摆摆手,说血压高,把烟断了,不吸了。三叔问她,海 清回去了吗?她说没有,喝完酒出去再没进家。三叔以长辈的口气骂了涂海清,我 日他娘,他会到哪里去呢?!李开梅说,依我看,他掉进河里的可能性大些,厕所 就在河边上,天又黑,路又滑,加上他喝了不少酒,脚底下没深没浅,踩了河,还 以为踏上了光明大道呢。三叔还是一点都不惊讶,态度还是很冷淡,说你先回去吧, 吃了饭我过去看看。李开梅让三叔过去时把扒网子带上,到河里去扒一扒,看看能 不能把涂海清扒上来。三叔一口拒绝了,说扒网子太小,不沾弦,别说河里没有死 人,就是有死人也扒不出来。李开梅想起来了,现在人请人帮忙办事都是先说价钱, 三十块或五十块,人家觉得价钱合适,才会把帮忙的事答应下来。等事办完了,都 是用现金结算。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爷们儿亲兄弟,都是明讲价钱明算账。什么 叫按劳取酬,现如今才算落实了。怪不得她给三叔让烟,三叔不接,比起现金交易, 一根烟两根烟算什么呢!于是李开梅开了价,说三叔我不会叫你白辛苦,你要是能 把海清捞出来,我给你五十块钱。要是搁以前,三叔听见她说这样的话也许会骂人, 会看成是对三叔的侮辱,现在不了,三叔脸上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三叔只是说, 你这样说我不敢答应你,我只能捞捞试试,你叫我一定把海清捞出来,这个我不敢 保证。李开梅明白,这是三叔在跟她谈条件,讲价钱,她说,三叔你只管去捞吧, 不管能不能把人捞上来,我都给你五十块钱,一分都不少给。三叔这才答应下来, 说又不是外人,钱的事好说。 扒网子不大,网口那里不过一两尺宽。扒网子的把子一般由竹竿做成,都比较 长,有一两丈,能一直把扒网子投到河底。扒网子扒不到什么大鱼,因为网兜太小 了。它有时会把大鱼碰一下,等于给大鱼挠个痒,大鱼一转身就走了。三叔扛着扒 网子到河边来了,在李开梅的指引下,开始从厕所那里下网扒。在路上走着时,有 人问三叔,扒鱼?三叔没说明是扒鱼还是扒人,嗯了一声就过去了。有人看见李开 梅脸色很不好,两只眼睛都红肿着,跟过去一听,才知道李开梅请三叔过来不是扒 鱼,而是扒人。既然是扒人,事情就大一些,比扒鱼好看得多,于是人们三三两两 过来,看三叔能不能把落水的人扒上来。是的,前来围观的人并不多,不过三个五 个。现在乡下哪有多少人呢,能动换儿动换儿的,差不多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没有 进城的呢,都在国道边开了小店,忙着做路边生意。再说现在的人见识多广,死个 把人不算什么,已提不起他们多大兴趣。三叔将扒网子投进河底,双手用力向下压 着网把,使网口刮底,交替手倒腾着快速往回拉。扒网过处,从水底至上而上冒出 一串串水泡,水泡一破,水就变得有些浑浊。网把带水,河水像是顺着竹竿往上爬, 水没有爬多高,就顺着竹竿哩哩啦啦流下去。第一网扒上来了,网里除了一些细腻 的污泥、被刮断的杂草和变黑的树叶子,没有别的东西。三叔拿起扒网子往前一兜, 把网兜底翻过来,里面的杂物悉数扣在岸上。杂物落地时泛起一股刺鼻的烂腥气。 第二网扒上来了,这一次网里有了活物,一条小白鱼,还有几只乱蹦的青虾。三叔 把小白鱼捉住,把青虾挑出来,放进系在背后的鱼篓里去了。三叔没忘记带鱼篓, 他是扒人扒鱼两不误。三叔扒了一会儿,没扒到李开梅的男人,那些前来观看的人 渐渐失去了耐心,三三两两离开了。临离开时,他们有些意见,像是受了蒙骗似的。 有一网,李开梅见三叔扒得比较沉,她心里也随之一沉,搭手帮三叔往上拉扒网。 她的手不由得抖起来,眼里涌满泪水。要是把男人扒出来,她无论如何是要哭一场 的。她对三叔说,慢点儿,慢点儿。她做的是把男人扒上来的准备,声音已颤抖得 很厉害。 网拉上来了,没有涂海清,拉上来是一块谁家扒房子时扔进河里的水泥坨子。 三叔担心水泥坨子把他的扒网坠坏,水泥坨子一露出水面,他就没有再往岸上拉, 让李开梅下到水边,把水泥坨子从网兜里搬了出来。三叔的表情跟以前扒鱼时没什 么区别,扒上来一只小王八,他不泄气,扒出一条大鲫鱼板子呢,他也不会喜形于 色。或许三叔心里一直认为,不可能从水里扒出一个人来,但李开梅说了给他五十 块钱,他不走一走过场也不好。李开梅把泥坨子从网里搬出来后,三叔才把扒网子 拉到岸上,倒掉里边的其他杂物。杂物里有一只安全套,套子里有水有泥,是半饱 半瘪的状态。三叔大约没有想到,安全套里边污泥浊水流出来时,还有一条泥鳅脱 套而出。泥鳅不算小,背部呈黄褐色,身上滑腻腻的。因泥鳅是从一个肮脏的地方 出来的,三叔对要不要泥鳅有些犹豫。在三叔犹豫之际,冷不防过来一只身手敏捷 的狐狸狗,把泥鳅叼走了。狐狸狗把泥鳅叼走后,并不马上把泥鳅咬死或吃掉,而 是把泥鳅放在附近刚冒芽儿的麦子地里,一扑一退地逗泥鳅玩儿。他* 的,泥鳅是 老子扒上来的,凭什么让你叼走!三叔追过去,欲从狗嘴里把泥鳅夺过来。未等三 叔接近,狐狸狗又抢先一步把泥鳅叼走了。狐狸狗叼泥鳅是虚叼,泥鳅在狗嘴上很 活跃地左转一下,右转一下,转成一个圆圈。狐狸狗并不跑远,跑出一段,把活泥 鳅放在地上继续逗,一边逗泥鳅,一边不时地瞅一眼三叔。看它的样子,它不仅逗 泥鳅,同时还要把三叔逗一逗。两条腿的怎么也追不上四条腿的,三叔只好把泥鳅 放弃了。就这样,三叔扒了半个上午,从上游至下游扒出一百多米,除了扒到一碗 多小鱼小虾,连涂海清的一只鞋子都没扒到。 李开梅的男人没扒到,一些闲话却出来了。有人说涂海清死了是不错,李开梅 不想把男人的尸体拉到县城花钱火化,就使出了障眼法,说男人掉进河里去了。其 实李开梅已经把男人的尸体偷偷装进棺材里埋掉了。这种无中生有的传言实在让李 开梅哭笑不得。当地正在强力推行殡葬制度改革,死人的火化率必须达到百分之百。 有的死者的家属不愿意将亲人的遗体火化,确有偷偷将遗体土葬或买一具尸体顶替 火化的情况。李开梅所在的村就有一个老太太,最怕火烧火燎,一想到死后将被送 进烈火熊熊的炼尸炉,就害怕得浑身打哆嗦,就差喊救命了。她生前留下遗言,死 后千万不要烧她。她的儿女们遵守了她的遗言,没敢声张,半夜里把她埋掉了。尸 体埋掉四十多天后,上面的人还是知道了,已经氧化得差不多的尸体还得扒出来进 行火化。李开梅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开,不反对把男人的尸体拿去火化,可她的男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拿什么去火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