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上午下了暴雨,下午雨停了。学校开了会,我们填了表,小学就算毕业了。 我们懒得和人打招呼,急匆匆来到张老师住的寝室边观察。要是张老师在,我们就 装着是去道别,缺嘴和白胯胯引开她的注意力,由我想办法悄悄把信放在屋里的某 个地方。我们去时,张老师的门真锁着。我们三个围在门口,我拿出把我们笑过若 干回的信,从门缝里放了进去。然后把门拉拢了。 我们三个在路上大笑不已。瓦罐他们好奇,见我们笑得奇怪,说是不是给哪个 女同学写信了。我们说写了写了,等着她的回音吧。我们一路笑着,想象着。回来 过河的时候,看到河里的水比平常流得有气势,我们突然来了兴头,想跳下去搏击。 岸上的人们虽然很惊讶,但知道我们年年洗澡,已经是可以在水里打氽头(潜 游)的人了,所以就不很担心。白胯胯情绪低落,因为家庭出身是富农子女,说自 己肯定是读不了初中的。缺嘴说,读不读初中扯鸡巴淡,你要是读不了,老子也不 去读,和你在家里修地球就是。我说现在还没定,找我老子给公社的邓书记说一说。 白胯胯说,算球了,洗澡洗澡。 我们忘掉了一切,齐刷刷跳进河里去。 瓦罐他们看见我们下了河,几个也跳下来。我们懒得理他们,三个自码头向上 逆水游去。瓦罐他们无趣,就嘻嘻地向下水游。 不—会儿,岸上的人大晾失色,说快救人,有个娃儿不行了!我们反身,看见 码头下方,瓦罐正被—个个旋涡缠住了。那里平常水静,只有发了水,两边的和河 中的大石头才夹出旋涡来。水性好也是没事的。瓦罐的几个人在两边扑腾,靠近了 瓦罐,又被水丢出去了。他们向我们招手,说瓦罐抽筋了,快救命!果然,瓦罐的 头时而沉下,时而浮起。缺嘴看看我,我看看白胯胯,白胯胯说下!于是,我们三 个没命地往下水冲去。 岸上的人大叫:快去叫谢爱桦老师,快去叫谢老师!等我们冲下去,瓦罐和他 的一个人连上了手,却没有游出旋涡,而是两个都进了旋涡。缺嘴回头看看我,我 们都严肃起来,两个连在一起,最不好救了。但是,我们已经身不由己,强大的冲 力把我们带到瓦罐他们旁边。 缺嘴咬了咬嘴巴,猛然冲进旋涡去。他说你们在外边,我去分开他们。这时, 码头上冲下一个人来,大叫着快散开!快散开!莫去绞成一团。我回头看时,是谢 老师打着水板,像水上的虫子,快速冲了下来。 缺嘴去拉瓦罐,反被瓦罐抱了进去。缺嘴给瓦罐一拳,瓦罐把手放了,然后, 缺嘴再去拉。我们说缺嘴缺嘴快出来,谢老师来了。可是,缺嘴退不出来了。他被 那个叫抽风的同学拉住了,缺嘴和瓦罐他们三个绞成了一团,随着旋涡向下游沉沉 浮浮地冲去。 谢老师沉下去,把抽风推出了旋涡,我和白胯胯等人一拥而上,把抽风拉住了, 送到岸边。抽风脸色铁青,快没气了,我们连忙压水,把他倒提起来,抽风终于缓 过气来。谢老师把缺嘴拉住,缺嘴还明白,让瓦罐拉谢老师的手,他就脱开了身。 我们把缺嘴夹着扶上来。 瓦罐完全神志不清。谢老师怎么样也无法把瓦罐拖出旋涡。他们往下游而去。 可是,再下去,就是一个急弯,两岸无路,急弯前面就是一个很高的坎子。他们要 是落下去,莫说瓦罐,就是水性极好的谢老师,那是必死无疑。 所有的人都没了主意。小小渡船冲了下来。所有的人忙乱地大叫说快去快去, 转过弯,谢老师他们就没救了。 我们看不见谢老师和瓦罐,连渡船也看不见了。我们在这边着急,有人哭了起 来。不一会儿,撑渡船的人从急弯里把船撑了回来,带着哭声说,没看到谢老师他 们,肯定是冲下高坎子去了。 有人从另外的路,绕道跑向高坎子去。有人说快去通知谢老师的家人和瓦罐的 家人。我们一片茫然,无血无肉似的往码头走。 码头上,学生、过路的人和学校的老师来了很多。张老师也来了,听说谢老师 救学生被冲下了高坎子,张老师哇的一声哭起来。她穿了件我们从没有见过的绿点 白花衣服,头发刚洗过的样子,手里拿着那封信,边哭边说好命苦啊,好命苦啊。 旁边的人很奇怪,张老师就变悲为喜说谢老师给她写了信,还把手里的信向大家摇 了一摇。人们发出了赞叹的声音,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谢老师真是个好老师。 听人这样一说,张老师更是哭天哭地,说她想不到谢老师原来对她这样好,为什么 要出事了才把信给我呢?为什么要出事了才给我呢?张老师坐在河边石头上,捶打 着自己肥肥的大腿,一边哭,一边问。大家来不及安慰她,张老师嗖地站起来,哭 喊着,飞似的绕道向高坎子跑去。 白胯胯望着我,很自责的样子,我们三个一时不知道是好是歹了。 突然,我们背后传来谢老师的声音,他在河道转弯处的树丛里叫我们,谢陕去 帮他一把。 我们到达时,瓦罐已经清醒了,只是脸色如土;看着人呆呆的。谢老师说,再 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走得有气无力。白胯胯说,我们去给谢老师认个错吧。我和 缺嘴坚决不同意。谁现在去认错,谁就死定了。我们像是丢了魂,沉默着回去,沉 默着结束了小学的生活。 没几天,我和缺嘴都接到通知,说下学期读自己公社创办的戴帽初中。白胯胯 没有接到通知。那天晚上,月亮还是那样大,活生生的,亮汪汪的,仿佛要把我们 吸上去,仿佛要永远地罩住我们。但是,没有乌鸦飞过。我们三个带着纸钱和香烛, 去土地堂,给秋纹烧一点,给小脚婆烧一点,而且跪在小脚婆的坟头,像是跪在天 地国亲师的牌位下一样,给小脚婆道歉,就说是我们把她的大黄猫打死的,莫去找 其他人的麻烦。才几天时间,白胯胯仿佛突然长了很大,他满口感慨地说,结盟的 事就到此为止吧。缺嘴说,老子不去读,我陪你,你来当老大,我还是老二。白胯 胯笑了,说他老子叫他读医书,背汤头歌诀,当个开中药的医生,他已经能背20个 了。